他們這次出來沒帶旁的人,闵碧詩說想走一走,于是也沒坐車,赫連襲就隻替他撐了傘,既能遮陽也能遮臉。
現在赫連襲拿着傘,繞着玉祥樓走了一圈也沒找着闵碧詩。
他倒不是怕他跑了。
自伽淵逃了以後,京中巡防加緊,進出京文牒數目也收緊,凡暫留京内、戶籍在外者需每日上報。加上宮裡對闵氏盯得緊,闵碧詩想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朝中各方勢力魚龍混雜,他是擔心有人擄走闵碧詩圖謀不軌。
赫連襲從玉祥樓門口朝南走,剛進福祿巷,就看見東頭站着個白色修長的熟悉身影。
他走過去,從後面伸手捂住他的口鼻,惡聲惡氣道∶“在這做什麼呢?”
赫連襲個頭太高,走來時地上投下一大片陰影,闵碧詩被他攬得站不穩,朝後晃了一下,腦袋磕在他的肩膀上。
“小聲點。”闵碧詩轉過頭,食指豎在唇前做“噓”聲,又指指斜對面一個院子,“你看。”
那是個府邸的後門,門沒關,就這麼大敞着。
裡面空間很大,亭台樓閣,豐草高樹可見一斑。
亭前的空地上圍了半圈下人,都躬身垂首站着,後面隐約露出人影,手裡拿着鞭子,似乎是主人在訓斥下人。
“我說到處找你不見。”赫連襲霸道地摟着他,惡作劇一樣蒙住他的眼睛不許他看,還連帶着把人往懷裡擠。
“原來在這聽牆角,什麼熱鬧這麼好湊,知不知道爺找你半天?”
闵碧詩把他的大手從臉上扒下來,指指楣上的牌匾,上面寫着“程府”二字,接着又指指院裡。
“噢。”赫連襲才反應過來,“程麃麃啊,倒是巧。”
院子裡打罵下人的正是多日不見的程麃麃。
程麃麃自從長壽坊被救出以後,就一直稱病在家,他倒沒受什麼外傷,就是膽小,吓着了。
好不容易恢複了,就差人給赫連襲送來請柬,說要宴請憲台同僚,以答謝救命之恩。
程麃麃還專門囑咐,希望可以一道宴請闵碧詩,以謝恩情。
當然,程麃麃不知道闵碧詩的真實身份,還以為他是某個司裡的大人。那日他見到闵碧詩和虎杖在一起,便猜想赫連襲認識闵碧詩。
闵碧詩不宜露面,更不宜暴露身份,于是赫連襲就把這事抛之腦後,和闵碧詩提都沒提過。
闵碧詩問∶“程麃麃住平康坊?”
赫連襲彎了嘴角,他明白他的意思。
平康坊寸土寸金,瓦肆往來皆名流,高牆府邸皆權貴。
程麃麃一個從六品下官員,品階不算低,但憑他那點俸祿,就是再當二百年的官,也買不起平康坊的宅子。
“靠程麃麃自己,自然住不進平康坊。”赫連襲和他并肩靠着,二人隐在後門的陰影後,“他是靠他媳婦。”
赫連襲頂了他一下,“他媳婦,姑蘇吳氏,聽說過嗎?世代經商。吳氏拜東漢大司馬吳漢為祖,做綢布起家。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上到酒肆茶樓,下到零散鋪子都有涉及,什麼胭脂水粉、頭钗镯钏,那些姑娘家用的,都讓吳氏包圓了。現下京裡最大的布莊就是她家的。”
赫連襲壓低聲音,“聽說江浙兩道的茶、糧、棉買賣,也是由吳氏做東控價。姑蘇吳氏,就兩個字,‘有錢’。”
赫連襲聲音賤兮兮的,他緊貼着闵碧詩說∶“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了,靠媳婦算什麼本事。”他“啧”了一聲,難掩嫉妒道∶“這個程麃麃,就是一吃軟飯的,沒出息!”
闵碧詩看了他一眼,低咳一聲,說∶“姑蘇吳氏這麼有錢,為何把女兒嫁給程麃麃?”
“為了入仕啊。”赫連襲一挑眉梢,“士農工商,士為首,商為末,甭管她家多有錢,隻要是商賈,就入不了仕,進不了朝。吳氏把女兒嫁給程麃麃,是為了改階換楣,朝堂上的事也想插一手。”
闵碧詩頓了一下,“吳氏如此富庶,日後子嗣若能入朝為官,再有家裡幫襯,豈不隻手遮天?”
“那子嗣也姓程。”赫連襲說,“她吳氏終歸是外姓。再說,想在朝廷隻手遮天,誰能做到?姓俱的也做不到!”
闵碧詩抿抿唇,說∶“既然吳氏要入朝,為何不找别人做女婿,偏要找程麃麃?”
“别人倒是能看上他們吳氏。官階高的瞧不上商賈,官階低得吳氏又看不上。但程氏不同,洛邑程氏雖家世不顯,祖上也沒出過高官,但在朝中也算清流一派,程麃麃的二叔曾在工部,任六品水部郎中,其人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在部裡頗有威望,後來歲數大了告老還鄉。”
赫連襲歎了一聲,“這程麃麃可不像他二叔,吳氏能看上他,也是他有本事。”
程麃麃其人,雖無政績,卻交友廣泛,尤其在待人接物一面,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他先是靠着叔父裙帶,入憲台為官,後來憑着三寸不爛之舌攀上吳氏,哄得吳家老太爺歡心,求娶了吳氏嫡女。
一般為官者,自有一番傲骨,視娶商賈之女為折節。程麃麃可不這麼想,他巴不得能進吳家大門,哪怕入贅也行,其不要臉程度為文官所不齒。
吳氏自然不會讓他入贅,他們看上的就是洛邑程氏的姓。
當年程麃麃風光大娶時,人坐在高頭大馬上,嘴角要裂到耳朵根,還沒進洞房,就讓禮部參了幾本。
但參也沒用。
婚喪嫁娶乃人之常情,人家你情我願的事,誰管得了?
程麃麃一直認為那些人都是嫉妒,就是眼紅他有朝一日“嫁”入豪門,從此搬進平康坊。
平康坊,那是普通人看一眼都要自卑得不敢擡頭的地,他程麃麃就這麼登堂入室了。
“要不說人至賤則無敵。”赫連襲總結道,“程麃麃能忍文官所不能忍,這大宅子該他住。”
闵碧詩攏着袖子站在牆根下,赫連襲覺得他這樣子有些好笑——這是他看熱鬧時獨愛的姿勢。如果不看臉,這做派還真有點像村頭看戲的大爺。
赫連襲正琢磨要不要去前面幹果鋪子給他抓把瓜子邊嗑邊看,就見闵碧詩突然眉頭一皺。
程麃麃變調的吼聲從院裡傳出∶“到底藏哪了,說不說,你說不說!”叫罵混着鞭響,還有哀嚎求饒聲,聽起來甚是凄厲。
程麃麃打得累了,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氣,說∶“我程府容不下你這等手腳不幹淨的,以前你偷了東西拿出去賣,我沒發現就當不知,如今你變本加厲,把主人當傻子愚弄,眼裡還有沒有規矩,你。”
程麃麃喘了口氣,又撂下一鞭子。
周圍下人散開,闵碧詩才看見,空地是跪着的人原來是那昆侖奴。
那日,闵碧詩在伽淵的私牢裡時還在想,程麃麃一個六品官,哪來的錢買昆侖奴,今日聽赫連襲解釋才明白,若是背靠姑蘇吳氏那便不怪了,以吳氏的财力别說一個昆侖奴,就是一船昆侖奴也不在話下。
“——你就是頭白眼狼。”程麃麃繼續道,“當日我被歹人擄走,你不顧主人安危,私自潛逃,那事我還沒拿你!你倒好,回府才幾日又開始不安分,今日我就讓你知道,在這府裡,我就是規矩。”
程麃麃站起來,指指前後,說∶“來人,打死他。”
他說得輕描淡寫,昆侖奴卻吓得肝膽俱裂,急忙“砰砰”磕着頭,血順着黝黑的皮膚流下,落在地上,滴了一地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