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小字淩安,闵碧詩知道。
他點點頭,修長的指尖随着赫連襲溫暖的掌心一路斜上。
“郡城南邊這條淩河又叫白狼水,由來麼。”赫連襲舔了舔唇,看了他一眼。
“大約是附近曾有白狼群,白狼水一路通往渤海灣。渤海,去過嗎?那地方是真有意思,尤其是冬天,海上飄雪,雪有時一連下數月,海面全是冰層,那場景特壯觀,就是苦了漁民。遇見這種大雪封海的日子,誰都出不了門,碼頭上全是雪窩子,船也不能停泊。”
“有時候海面看着沒結冰,那是下面有暖流,暖流一走,沒半柱香就得凍得結實,那船就得在冰上鑲一個冬天,等開春以後才能用——如果那時候船還沒沉得話……”
赫連襲帶着闵碧詩的手繼續向上走。
“渤海西北是輝發河,與遼東郡北面的洛水交彙,這裡就是遼東輝發部的屬地。他們背靠呼爾奇山,築城以居,與靺鞨人平分呼山東西。再往南,輝發河與靺鞨西部的難河交彙,共入渤海。”
闵碧詩點點那條赤色河流,若有所思道∶“這就是輝發二部?”
“對。”赫連襲點頭,“輝發有二部,我赫氏有八部,西北方的索綽羅有四部。索部北靠狼山,南臨淩河,中間橫貫洛水,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他們雖隻有四部,屬地卻易守難攻,當年若赫氏強攻,還真不一定能攻下來。”
“索部是自己歸順的,這我聽說過。”闵碧詩指尖順着狼山一脈深入北方。
“知道得還挺多。”赫連襲露齒一笑,“那你可知索部為何歸順大梁嗎?”
闵碧詩搖搖頭。
“因為索部首領授意薩滿祭司殺了副将的妻子,所以,副将反了,帶着其餘族人向我赫氏投誠。”
“……索綽羅·瑞和?”闵碧詩思索着問。
赫連襲一笑,捏捏他的臉,“對,漢名索瑞和,他也是我的師父。”
闵碧詩擡起頭看他,“你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一部分吧。”赫連襲挑眉,“怎麼,你認識他?”
“隻知道名字。”闵碧詩說,“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是老爹教的,我大哥也教過我——那時索部還沒歸順呢。不過大哥的功夫也是老爹教的,所以老爹和師父各占一半。”
赫連襲攥着他的手,覺得他指尖冰涼,于是握在掌心用力搓了搓,把那又涼又細的五指蜷起來包住。
窗外刮過夜風,赤煉趕走小雀,自己縮着脖子栖在屋檐下,不知名的林鸮啼叫着飛遠。
赫連襲湊近他,說∶“夜深了,還不睡嗎?”
他吐出的熱氣吹在闵碧詩的鼻尖,癢癢地,像羽毛輕輕拂過。
闵碧詩往後仰了仰,與他拉開距離,把手抽出來,點住圖冊一角。
“輝發部離靺鞨如此近,一直以來都相安無事?”
赫連襲又覆上他的手,将他的指尖帶到呼爾奇山。
“他們翻不過這座山。”赫連襲說,“呼爾奇山與狼山同屬陰山山脈,關隘卻更險,山上終年積雪,沒有人能跨過那座山率先開戰。呼爾奇山是面天然的盾,既護了輝發部,也護了靺鞨人。”
“與呼爾奇山遙遙相望的是黑水,生活在這一帶的靺鞨人也稱‘黑水靺鞨’。黑水向南與鴨綠江交彙,共進黃海,黃海又與渤海交聯。此處有一道關口。”
赫連襲壓着那狹窄的入海口,“這裡可以貫通遼東與靺鞨,所以,輝發部中也有一部分歸降而來的黑水靺鞨。輝發部的首領是阿古力,起先阿古力歸順大梁時,老爹對他們中的黑水靺鞨很是忌憚——靺鞨曾與突厥交好,殺了我不少遼東子民,這是血仇。”
“後來突厥分裂成東西二部,西突厥遷至烏拉爾山以西,與鐵勒隔山相望。東突厥則歸順大梁,更名為‘雲中都護府’。”
雲中都護府都督,蘇頻陀可汗,闵碧詩認識。此次收複河西,皇帝就是指派蘇頻陀與赫氏聯合抗擊。
赫連襲歎口氣,“但這部分歸降的黑水靺鞨極有眼色,一見老爹就下跪磕頭,真跟耗子見了貓似的,老爹也不好再說什麼,這些黑水靺鞨就留了下來。”
“黑水靺鞨為何會向阿古力投誠,也是叛亂?”闵碧詩問。
“為了糧食。”赫連襲說,“你看這,黑水靺鞨東靠黑水,南臨鴨綠江,西接黃海,三面環水,這些水一到冬季全結冰了,他們沒有糧食。想要吃的,隻能向北。”
赫連襲拖着他的指尖,再次滑向呼爾奇山。
“靺鞨人的牙帳靠近呼爾奇山。”赫連襲頓了頓,解釋道∶“牙帳,就是中原說的‘都城’。靺鞨人的都城自然和京都比不了,連遼東郡都比不上,但這裡有一望無際的草原。他們把其他零散的部族趕到草原邊緣,不許他們踏入水草豐茂的地方,這些被驅趕的部族聚集在黑水附近,這就是黑水靺鞨的由來。”
“為了換糧食,黑水靺鞨隻能向牙帳進貢。其他季節倒還好,靠捕獵也能湊齊貢品,一旦入冬,苦日子就來了。黑水靺鞨自己都吃不飽,如何進貢?所以,他們帶着靺鞨邊防圖向阿古力投誠。這些人很聰明。”赫連襲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靺鞨王把貧瘠的東南部留給了黑水靺鞨,同時也把通往遼東唯一的關口留給了他們。
在經受數十年饑餓嚴寒之後,忍無可忍的黑水靺鞨終于決定舍棄故土,逃遁到了豐潤溫暖的遼東。
闵碧詩點點頭,把紙頁碾平,仔細地看着。
“黑水往南就是高句麗,高句麗再往南還有新羅、百濟。高句麗人性子執拗,認死理,沒什麼意思,新羅可就不一樣了。”赫連襲顯得有些興奮,“新羅婢,聽說過嗎?”
昆侖奴,新羅婢,菩薩蠻。
是流行于京都權貴間的三種異域人。
他們是昂貴的商品,地位卻低下,常常被當做貢品随使節和商人一起進入大梁。
“新羅要歲貢進京,就得經過遼東。”赫連襲說,“使者拿着文牒入關,需钤遼東官印,一來二去,那使者在遼東也混了臉熟。後來老爹奉朝廷之命在渤海港開設互市,高句麗三地與遼東互通有無,其中就有售新羅婢的。”
“新羅婢各個好身段,姿容秀美,雖然……”赫連襲本想說——雖然和你比還差點。
他把這句咽了回去,咳了兩聲,接着說∶“而且尤善歌舞,以前我和大哥去互市就曾見過,那舞姿矯若遊龍,翩若驚鴻,那腰軟得柔若無骨,一隻手就能掐過來,說話也輕聲細語,男人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赫連襲正說得興起,轉頭一看闵碧詩面無表情,呲着的牙立刻收了回去。
赫連襲∶“…………”
“你喜歡?”闵碧詩靜靜地看着他。
“沒啊。”赫連襲立馬否認,“誰說我喜歡,誰說的?那長得再美,身段再軟,舞跳得再好,有用嗎?有用嗎!一群蠻夷女子,妄圖用美色/誘惑我大梁男兒,我大梁男人是那麼好引誘的嗎!大丈夫志在四方,當朝碧海而暮蒼梧[1],豈能耽溺在男女私情上,成何體統!”
赫連襲一臉正氣,說得慷慨激昂。闵碧詩以手支頤,目光掃過他硬朗英俊的面頰,最後落在他微微發紅的耳垂上。
赫連襲不自然地撓撓脖子,又坐了下來,指着圖冊最北方。
“從狼山開始,完水流經索部,與洛水交彙淩河,淩河流經赫氏八部,在這裡。”
他指指東北部,“完水的另一支流跨過呼爾奇山,與難河交彙。西部的輝發河與難河再次相融,最東部的黑水與鴨綠江貫通,這四條支流與西北、西南的淩河、洛水,共同彙入渤海。”
“人翻不過的山,水可以。各個部族因為信仰、矛盾無法融合,水卻可以暢通無阻地交融。人與人不相見,水與水卻相逢。河流不懂人之間的戰争,它們早就在這裡流淌了成百上千年——所以,從水文分布上看,赫部、索部、輝發部包括靺鞨人同氣連枝,共飲一江水。”
索部住江首,赫部住江中,輝發部住江尾,靺鞨人則占據支流的另一邊緣。
所有的河流最終都會奔騰入海,他們是同根的樹,共飲一瓢水,就連河流都是同一條,隻是所經不同處,起了不同的名字。
闵碧詩的目光随赫連襲的指尖,将那連綿不絕的山脈描繪到盡頭。
“——共飲一江水。”闵碧詩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