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答應一聲,又興奮又激動地跑過去,到了馬車前竟生出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他與大哥五年未見,與老爹可是十年未見。
赫連襲止了步,站在窗前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拜見阿爺。”
赫穆延一笑,捋了泛白的胡子,歎道∶“長大了。”
赫連襲上了車,依舊恭謹地坐着。
赫穆延常年征戰沙場,眼神犀利無比,渾身帶着殺氣,可謂神鬼懼怕,他雖年近六旬,威勢卻比年輕時更盛,給人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感。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1]
赫穆延多年來每晨陪将士們操練,一日不曾耽擱,這才鑄就了遼東的銅牆鐵壁。
赫連襲攬平自己的衣袖,時不時看赫穆延一眼。
赫穆延終于忍不住,伸手朝他頭上敲了一下,“看什麼呢傻小子?”
赫連襲頓了頓,才緩緩道∶“……看爹。”
“那你就大大方方好好看。”赫穆延橫他一眼,“這麼多年不見,都忘了爹長什麼樣了吧?”
“沒呢。”赫連襲撓撓頭,“我有爹娘的畫像,沒事就翻出來看呢。”
赫穆延一哽,緩緩歎道∶“爹對不起你。”
赫連襲怔了一下,眼睛看着靴尖,低聲道∶“我自己要來的,不怪爹。”
赫穆延還是歎氣,轉頭又看赫連襲,突然揚手在他後腦拍了一下。
赫穆延的手勁可不是開玩笑的,一下就把赫連襲拍懵了,他擡起頭,愣愣地看着赫穆延。
“那你也不該胡來!”赫穆延劈頭蓋臉就是罵,“你在京都幹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我全知道,不止我,你阿娘也知道。”
赫穆延轉着手上的扳指,一雙虎目盯着赫連襲。
“我聽說你和齊王在京裡搞了個什麼太子黨,齊王是太子嗎,還敢妄稱太子黨,還是你小子想當太子?”赫穆延戳着他腦門,歎口氣,“那李垣瑚就是個混賬,你跟着混賬一起,能學出什麼名堂?”
赫連襲争辯道∶“我們沒有什麼太子黨,那名字是别人起的,我們從來沒……”
赫穆延大手一揮,做了個制止的動作,“這事暫且不說,後來,你是不是又打了兵部侍郎家的兒子?打得鼻青臉腫人家親爹都認不出來,差點成了殘廢,你要做什麼,啊?”
這次赫連襲沒有争辯,因為這事屬實。
“喬氏乃三朝元老,那喬正浩是你能惹的?”赫穆延說着又要扇他,被赫連襲躲了過去。
赫穆延扇了空,攥了攥手掌,繼續道∶“喬家兒子到底幹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值得你下如此狠手?”
赫連襲擡眼看他。
赫穆延指着他,“你别跟我說是為了誰家姑娘争風吃醋。”
赫連襲又低下頭,一言不發。
“還有你的手。”赫穆延拉起他手腕,“前幾日手腕受傷了,被人咬的,對吧?還是個姑娘咬的,我尋思誰家姑娘這麼剽悍,呵。”
他冷笑一聲,“原來是妓所的姑娘。你可以啊,争姑娘争到勾欄去了,是不是改日就要把勾欄裡的姑娘請回家了?”
赫連襲張了張口,看着自己老爹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忽然懷念起過往這十年的自由。
“爹,我那日跟師父開玩笑的。”赫連襲說,“這不是教坊司的姑娘咬的,是……”
他正琢磨要不要把闵碧詩的事告訴老爹,畢竟闵碧詩現在人就住在自家院裡,等老爹和大哥回了府,以後也是低頭不見擡頭見。
赫穆延吸口氣,打斷道∶“其實這些事我也懶得管你,男人麼,年輕氣盛,誰還沒有荒唐過的時候。就是你阿娘因着你的事總念叨,京都這邊隔三差五地寄信,你阿娘那邊就隔三差五地念叨,說急了還打人呢。”
赫連襲捏緊了拳頭,心裡暗道,蘇葉這個吃裡扒外的叛徒,事無巨細竟然全報給了遼東。
赫穆延指指自己,愁眉苦臉道∶“——是打我。不止打,還要罵人,說我沒把你生好,也沒把你教好,你在京都一惹事,屎盆子就得往當爹的頭上扣,你爹我,在家裡難做人呐,你阿娘打人是真疼……”
赫穆延說着重重歎口氣。
赫連襲擡起頭,父子倆一對視,突然都笑了起來。
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他以前隻知道阿娘愛唠叨,卻不知老爹也這麼唠叨,但這麼罵罵咧咧的爹,卻親切許多。
赫穆延拉起赫連襲的手看了又看,确定傷好全了才放下,接着二人開始話家常,從小弟赫青川到他以前養的獵犬“疾風”,父子倆談天說地,那股拘謹勁全然消散了。
赫平焉打馬走在前面,轉頭看着身後飄揚的赤色旌旗,上面的狼頭張揚醒目,讓人不由得膽寒。
“馬上就要到金光門了,還不收旗?”赫平焉說,“把狼頭纛收了吧,咱們也好入城。”
蘇頻陀朝後一望,看着自己威風凜凜的纛旗,說∶“咱們打了勝仗,自然要扛着大旗入城,也好教京都人瞧瞧咱們的厲害,做什麼收起來?”
“蘇兄。”赫平焉說,“聽我一句勸,你這狼頭纛太過高調,還是收起來得好,你看我遼東的戰旗,不一樣收起來了嗎。”
“那不一樣。”蘇頻陀抹了把胡子,笑起來,“我們雲中男兒各個好漢,狼頭纛不止為震懾敵人,也為祭奠我雲中征戰死去的英雄,這是我東突厥的傳統。我不收!”
昔年突厥分裂為東西二部,西突厥被大梁趕至漠北,與中原隔山對峙。
東突厥卻選擇歸順大梁,更名“雲中都護府”。
蘇頻陀策馬跑遠了。
赫平焉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皺起眉。
*
赫連襲任憲台禦史中丞,正五品。五品以上官員本有上朝之責,但衆所周知,赫連襲一個草包,早上根本起不來。
謀得這官,也是帽子大過實權,在憲台,沒人把他真當中丞大人,在大家眼裡,他還是那個混吃等死的二公子。
不管是混賬草包,還是京都質子,或是遼東二公子,赫連襲一直以來都兢兢業業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從不逾越一步。
但今日不同。
今日京師歸來,河西大捷,皇帝特囑赫連襲陪同父兄一道入宮觐見。
宮門外。
玉樵拿出早就備好的官服給赫連襲換上,把銀魚袋系在他腰側,說∶“二爺,銀魚符在袋中,您走路仔細。”
赫連襲點點頭。
蘇葉把象牙笏闆遞給他,玉樵看見又低聲道∶“爺,笏闆上記着問安詞,您若忘了就看笏闆……”
“行了。”蘇葉打斷道,“咱們二爺敏慧過人,這些還用你提醒?”
玉樵是赫連襲的貼身侍衛,從遼東到京都,這麼多年,玉樵一步不離地跟着赫連襲,幾乎變成了他的影子。
玉樵和他主子一樣,小事不拘節,遇着大事,卻每次必會準備妥當。
昨晚玉樵就是準備赫連襲今日上朝的事,忙到大半夜,晨起才誤了時辰。
蘇葉看了看那笏闆,心道,你就是把笏闆寫滿了字,咱二公子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這些近衛們隻盼他少說話,别惹事,莫把笏闆當兇器打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