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赫連襲也确實沒看笏闆上那些彎彎繞繞的官話。
赫平焉與蘇頻陀在門外卸甲換袍,幾個内侍圍在他們身邊,吃力地抱着他們脫下的重甲。
赫連襲一轉頭,看見老爹馬車後還跟着輛馬車,這馬車沒頂,用油氈布包裹成長方形,像一擡棺椁。
“爹。”赫連襲隔着轎簾說,“後面這是誰的棺材?”
車内沉默片刻,才傳出赫穆延低沉的聲音∶“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赫平焉從車後抱出一個方匣子,用黑布包得嚴實。
他朝赫連襲招手,笑道∶“臭小子,穿上官服還真不一樣了。”
赫連襲盯着他手裡的匣子,幾乎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什麼。
——阿伏至羅的首級。
赫連襲又轉頭看向那擡棺椁,心裡突然有些難過。
自他知道老爹斬了阿伏至羅的頭顱後,就猜測老爹很有可能是扶棺上陣。
他是帶了必死的決心。
還好,如今這棺椁沒有用上,但看起來也不像空的樣子,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衆人收拾妥當則入宮門,所有近侍都無面聖資格,哪怕是屢屢出入沙場的副将白斂,也隻能止步于承天門前。
宮内不允車馬,衆人皆是步行。
赫穆延有傷在身,此事皇帝知曉,便格外開恩,允他可乘步攆入宮。但赫穆延推辭了,他堅持要一步一步走到殿前。
從承天門到含元殿還有一段距離,赫平焉與蘇頻陀并立在前,赫連襲則攙扶着赫穆延走到後面。
赫穆延也許是傷勢未愈,也許是年歲見長,走得格外緩慢。前面的赫平焉走幾步便要停下等他們,區區六百多步竟走了半個多時辰。
大臣們早已候在殿前。
看見威震邊疆的庚都王緩步登階,這些天子近臣紛紛回頭,都想一睹這位遼東狼王的風采。
卻又見他步履蹒跚,不禁又生出英雄遲暮之感。
衆大臣皆朝赫穆延行禮,卻無人出聲,殿内外一片肅穆,大臣們臉上都挂着陰霾。
内侍高呼一聲∶“傳遼東節度使及其世子,雲中都護府都督進殿——”
赫連襲扶穩老爹的身子,松開手,低聲道∶“爹,慢點。”
赫穆延朝他點點頭,三人一起入了殿。
内侍站在門口,道∶“諸位大人,請吧。”
右相張明旭擡頭看了一眼,這内侍他認識,是俱穎化去年才收的幹兒子,名叫仇迹心。
這仇迹心年紀不算大,面相卻格外老成,最近正得俱穎化寵信,俱穎化又把他引薦到皇帝面前,蒙了聖恩。
可他卻從不表露驕縱,見到大臣依舊恭恭敬敬地行禮,一副低眉順眼樣。
張明旭盯了他一眼,拂袖而入。
大臣們在殿裡站定,齊呼∶“參見陛下——”
高台上挂着珠簾,珠簾後影影綽綽,裡面那身形有些佝偻,時不時傳出低低的咳嗽聲。
那是梁泰帝。
數月前,聽聞泰帝在遊湖時,從畫舫上意外落水。
俱穎化年過五旬,早年吃過苦身子差,早就是一把爛骨頭,可他卻在泰帝落水的第一時間跳進水裡,把泰帝撈了上來。
泰帝沒受傷,卻受冷染了風寒,一直沒好全。
其實大家都懂,即使沒有這次意外落水偶感風寒,泰帝的身子也是不大好的。
範燕叛亂過去四十年了,叛軍雖平,戰亂的陰翳卻從來不曾消失。
泰帝生怕重蹈覆轍,讓李氏江山再次毀于一旦,于是繼位數年來宵衣旰食,殚精竭慮,從不敢一日政事。
但鐵勒的進犯仍讓他惶惶不可終日,空穴來風的闵氏通敵傳聞,更讓他如驚弓之鳥,疑心倍增。
——疑心,是天家的通病。
亦是頑疾。
好不起來的。
果然,禦前的俱穎化上前一步,道∶“陛下風寒未愈,暫由奴婢代口,恭祝庚都王、世子,雲中都護府都督河西大捷,平安歸京——”
俱穎化乃神策軍監軍,品階不高,實權卻大,甚至可以與羽林右尉将軍溫無疾比肩。
但他在皇帝及衆大臣面前仍自稱“奴婢”,而非“下官”,其城府可見一斑。
赫穆延俯首朝見天子,叩曰∶“臣赫穆延參見陛下。”
珠簾後的手擡了擡。
俱穎化道∶“王爺請起身吧,陛下體恤,予赫王爺賜座——”
赫穆延看起來臉色不好,日前征戰,後來班師舟車勞頓,連日困頓身體已經吃不消。内侍搬來了座椅,請他入座,赫穆延這才咳着叩謝皇帝。
赫平焉呈上木匣,跪地道∶“此次征讨鐵勒,臣父于雍州斬殺阿伏至羅,臣等特将此賊首級帶回京都,呈于陛下,以雪我河西淪喪之恥,請陛下過目。”
殿中忽地靜了下來,片刻後,珠簾裡響起兩聲擊掌聲,泰帝沙啞的聲音傳出∶“好——”
俱穎化笑着俯身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得如此良臣,為我大梁出口惡氣!”
說罷便走下去,接赫平焉手裡的木匣。
張明旭率先跨出一步,道∶“賀喜陛下,阿伏至羅一死,可謂鏟除西域一塊毒瘤。赫王爺英勇不減當年,真乃國之幸也。”
左相薛世磐也上前恭賀。
左右大臣看着殿中形勢,亦附聲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