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平焉看了眼落座的赫穆延,轉頭道∶“陛下,還有一事……”
他話還沒說話,俱穎化放下手中木匣,道∶“世子殿下,戰場上的事稍後再議,依陛下的意思,咱們明日要辦百官宴,為諸位将士接風,眼下先說此事安排……”
“正是如此。”階下一道聲音霍然打斷,大紅官袍移步橫出,執着笏闆道∶“臣正要與陛下說及此事。”
此人乃尚書令朱萬裡,字伯舒,東府三相之一,兼任皇帝太傅,其在寒門子弟中極有威望,乃朝堂清流一派頂梁柱。
俱穎化遲疑道∶“朱閣老,怎麼……”
朱萬裡揮揮手,說∶“說百官宴前,先議政事吧,諸位。”
朱萬裡環視一周,接着說∶“諸君前來正為南北之事,咱們今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把賬面上的事攤開說,切莫左右言他,互相推責,百姓的命一日耽擱不起。”
俱穎化道∶“什麼南北之事?”
朱萬裡冷笑一聲,問∶“大人們,想先說南,還是先說北?”
朝堂一時鴉雀無聲。
過了片刻,工部尚書姜悟涯拿着賬冊出列道∶“禀陛下,江南水患誤之不及,先說南吧。”
姜悟涯,字正德,與朱萬裡同為清流一派,此人與魏琥一樣,是個算數的好手,但他又與魏琥不同。姜悟涯是鄉試、會試、殿試,正兒八經考出來的登科進士。
珠簾後靜悄悄的。
朱萬裡大手一揚,做了個“請”的姿勢。
姜悟涯把賬冊鋪在桌上,說∶“年初工部籌備的河西重建預算是四百萬兩,入春以後,江南東道水患不止,所以,原本的四百萬兩河西預算削減成三百五十萬兩,再另撥一百二十萬兩,給江南東道。敢問魏大人,這一百二十萬兩為何遲遲不撥呢?”
魏琥回頭看向姜悟涯,他沒想到,剛一上來,姜悟涯就把矛頭對準了自己。
赫連襲也不禁擡頭,殿裡人太多,他剛進來時沒注意到魏琥也來了。
在大理寺時,魏琥一直鬧絕食,餓得面黃肌瘦,還傲骨铮铮地大喊“我冤枉!”。
劉征紋死後,因沒有直接證據可以指證魏琥有作案之嫌,于是東府治他“渎職”之罪,摘了他的竹符,讓他禁足家中。
但眼下戶部沒人了,工部、兵部又等着報單子,魏琥緩了兩天後,還是被轟起來,居宅辦公。
魏琥看着氣色不太好,一張老臉皺巴巴的,顯然是牢獄之災還沒緩過去。
——赫連襲聽說,這姓魏的押在大理寺時沒少罵他,不止罵他,連着他娘老子一起罵。
魏琥扶了扶官帽,說∶“先前撥給江南東道的五十萬兩銀子的單子回來,我看是全撥給湖州了,怎麼,隻有湖州遭了水患,歙州就不管了?”
“歙州在下遊。”姜悟涯說,“修壩、築堤,哪樣不花錢?水患一過,就是疫病,采辦草藥也得花錢,兩州讓沖垮了房子的流民超過三十萬,五十萬兩銀子哪夠用?”
魏琥扯了嘴角,“隻有湖州需要修壩築堤,歙州就不需要?”
姜悟涯吹了下胡子,語氣不善道∶“魏大人,你有沒有去過江南?江南東道十九州往年遭水患,修堤都是從上遊開始,若從歙州開始修,隻會增加成本開支。魏大人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這種問題竟能拿到朝堂上問,讓人笑話!”
蘇頻陀聞言摸了摸鼻子——他信奉大食教,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甚至提到豬都犯惡心。
“我當然知道江南自下遊修堤。”魏琥說,“我的意思是,隻是湖州修堤就花了五十萬兩,這還不夠,那受災更重的歙州該花多少銀子?這區區一百二十萬兩銀子能補上水患的窟窿?”
“這就是你遲遲不肯簽字的理由?”姜悟涯一拍桌子,大怒道∶“兩州日日都在死人,銀子重要還是人命重要?!”
魏琥還沒來得及說話,前排一個高聲道∶“哪裡不是日日死人?死人的隻有江南東道,河西就不死人了?!”
大臣紛紛擡頭,說話的正是左相薛世磐。
薛世磐,字震夷,是個文官。薛家老太爺曾官拜大将軍,他家算是武官出身,所以小字起得也像個武官。
薛世磐雖出身世家,卻是元德十三年殿試榜眼,換句話說,他能有今天的位置,除過家族扶持,更多得是他自己考出來的。
所以,薛世磐此人,雖歸為世家一派,卻極有傲骨,最看不上那些靠裙帶關系、家族舉薦出來的關系戶。
比如,赫連襲。
赫連襲站在後面,位置隐蔽,一般人看不見他。他雙手攏在袖子裡,抻着脖子看熱鬧,和闵碧詩平日裡一樣。
薛世磐握着笏闆,出列一步,道∶“諸位,我且問一句,河西自開春打仗,到現在,沒了房子田地的流民共多少?”
薛世磐點點桌上的賬冊,說∶“戶部報上來的人數是四千八百七十一人,聽聽,有零有整的,可實際呢?”他冷哼一聲,“早春嚴寒,凍死餓死的不計其數,再到後來,病死的、被屠的,河西流民早就超百萬了!”
“河西流民統計一事是俱監軍管的。”朱萬裡看向俱穎化,“俱公公,這事怎麼說?”
俱穎化從階上下來,與大臣等肩,道∶“河西十三州,戶籍造冊大部毀于戰火,目前正在重建中,四千八百七十一這個人數,隻是殘存造冊中能對得上的名字,裡面遺漏頗多,要想核對具體人數,還得等造冊修複以後,這也需要一段時間。”
“造冊需要時間。”薛世磐冷聲道,“戶部需要時間,你俱公公也需要時間,可河西的百姓等不了,多等一天,就多死成千上萬的人,你我身在朝堂中,哪知下面的人是如何活的?!”
“何至于此。”張明旭幹咳一聲,“遼東、雲中、羽林軍已班師回京,此戰大捷,河西一帶戰況已經控制住,薛閣老何至于危言聳聽到如此地步?”
“我危言聳聽?好,我再問倉部。”薛世磐說,“常平倉給河西的赈災糧是四百萬石,眼下發放還不到一半,司農寺那邊又下令說,改為赈貸。這令是誰下的?東府竟然也批了,老夫身在東府,為何不知此事?你們簽單钤印的時候專門繞過我了?”
薛世磐說得铿锵有力,“朝廷朝令夕改,還有沒有信譽,百姓要如何看待我們!還有,既然改為赈貸,那之前發放出去的二百萬石糧還做不做數?”
赈貸,顧名思義,赈災貸款,一般是說朝廷在存糧不夠時,會把糧食種子發給農民,但不是免費發,農民拿了朝廷多少糧,就要在秋後收糧後,還給朝廷多少糧。
這屬于一種無息借貸,既能鼓勵農民春耕,也能緩解朝廷壓力。
但這種赈貸方式需視情況而定。
比如,河西經此一戰,很多土地被焚毀燒焦,一兩年内種不出糧食,赈貸這種方式無異于是在逼迫農民。
而且,朝廷在開倉放糧時,事先不曾說過是貸糧,百姓們都以為是免費發糧。如今突然改發糧為貸糧,隻怕會民怨四起。
“我記得,司農寺眼下是蕭熠蕭大人兼管。”朱萬裡回身道,“蕭大人,您說說吧。”
兵部尚書蕭熠,字瀝昌,目前兼管司農寺,乃蕭太後之侄,同為世家一派。
蕭太後垂簾聽政已久,已是讓人诟病,蕭熠為着避嫌,本不想摻和這事,但他現在被薛世磐一腳踹出來,不說話都不行。
蕭熠握緊手中笏闆,硬着頭皮出列,道∶“諸位閣老,在下乃臨危受命,兩月前才接管的司農寺,那時赈貸的折子是年初呈上去的,一直壓在東府,前日才批了的,薛閣老年後重歸東府,想必不知此事。”
薛世磐口直易怒,言辭犀利,七年前曾在朝堂上惹怒梁泰帝,被下放到安南,年前才赦免回京。
安南屬于嶺南道,挨着陸真臘,那裡山深林密,瘴氣毒霧環伺,蚊蟲有拳頭那麼大,薛世磐能活着回到京都,實屬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