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上前一步,道∶“薛閣老隻知後事,怎解前情?孫亞相年逾六旬,膝下無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亞相想求一子,也不過分吧?薛閣老斷章取義,強把‘奸臣’這帽子扣給亞相,是何居心?亞相乃我憲台之首,亞相是奸臣,那我整個憲台便都是奸臣,憲台行禦史之職,有監察百官之責,陛下用奸臣監百官,薛閣老這是說我大梁朝廷,除了閣下,俱是奸臣了?”
薛世磐微微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赫連襲,罵道∶“你這豎子,牙尖嘴利!”
赫連襲幹脆直接走到禦階下,面朝衆大臣,道∶“我若沒記錯,右相、蕭大人、姜大人,包括薛閣老,家中都有至少三房姨娘,反倒是孫亞相,與發妻相守數十載,因發妻病重,才送回老家休養,後為着添嗣,又娶了續弦,竟讓你們诟病如此之久。”
赫連襲轉了方向,定定地看着薛世磐,說∶“薛閣老,安南多瘴毒,下放的日子不好過吧?怎麼,七年不見再回朝堂,您老終于瘋了是嗎?”
薛世磐指着他,“你!”
他還沒說完,赫連襲繼續道∶“滿朝文武竟如村野婦人,背後嚼人舌根,諸位可對得起‘士’這個字?什麼探花、榜眼、世家,全是下流之輩!”
被點名的那幾個臉色黑沉,薛世磐則是完全被憤怒沖昏了理智,舉起笏闆就砸了過來。
薛世磐年近六旬,又是文官,哪裡是赫連襲的對手,赫連襲輕易扼住他的手腕,向後重重一推。
“咣當!”象牙笏闆掉落在地。
“諸位長輩,對不住。”赫連襲理理袖袍,拱手道,“我十二歲就離了家,爹娘不在身邊,沒人管教,什麼君子之道、儒家六禮,我不懂,也沒人教我,今日多有冒犯,還請各位海涵。”
薛世磐捂着被抓痛的手腕,紅着雙眼,如同被惹怒的老獅,正打算上去再踢他一腳。
右相忽地轉過頭,厲聲道∶“朝堂乃議天下事之地,家裡那點破事拿回去說,薛世磐,切莫得寸進尺!”
突然,珠簾後冷不丁響起一聲幹咳,泰帝緩緩道∶“張卿,薛卿,姜卿,你們三人,積怨很深啊。”
這不是一句問句,倒像一聲感歎。
聽聞此言,張明旭、薛世磐、姜悟涯立馬躬身而立。
泰帝道∶“這東府還能否湊在一處?若湊不了,你們東台的回東台去,西台的回西台去,往後東府就散了,咱們還是政事分論,各家一詞,可好?”
此言一出,衆卿皆垂首俯身,齊道∶“陛下息怒,東府不可拆。”
東府,又稱中書門下,乃西台門下省,東台中書省,中台尚書省,三省首腦齊聚一堂而設立的機構,就是為了提升辦事效率,三省之間互通有無。
薛世磐忍着痛,上前一步道∶“陛下,非臣要咄咄逼人,河西重建迫在眉睫,江南又遭水患,明年的賦稅恐怕難收上來,江浙乃賦稅重地,稅一少,軍需就得減,漠北、西南異邦尚虎視眈眈,水患兩州的赈災銀還沒撥下來,流離失所的百姓無處安家,此刻朝廷又要辦班師宴,如此勞民傷财,恐怕有失國體……”
姜悟涯道∶“說來說去,薛閣老還是把賬算到聖上頭上去,将士們九死一生,從前線歸來,朝廷連個班師宴都不給辦,這才有失國體。”
薛世磐眉頭緊皺,朝泰帝拱手∶“陛下……”
珠簾後探出一隻粗糙的大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們住口。
“魏卿。”
魏琥俯首道∶“臣在。”
“給江南東道兩州的一百二十萬兩銀子,從朕的盈庫裡撥。”泰帝緩慢而語重,“銀子得撥,班師宴也得辦。”
衆大臣皆俯首。
泰帝接着道∶“河西、江南之事,壓後再議,今日趁着赫王爺也在,朕有一要事要議。”
赫穆延聞言起身行禮,“陛下請講。”
泰帝咳嗽一聲,道∶“淩安,你上前來。”
赫連襲頓了頓,他沒想到皇上一開口竟先叫了自己。
他轉過身,有些怔愣地走上禦階。
“淩安,你離家十載,雙親不在身邊,吃了好些苦,朕也心有愧疚。”泰帝歎口氣,“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赫連襲心中突感不妙。
泰帝緩聲問∶“你如今幾歲了?”
赫連襲低頭道∶“回陛下,過了年,臣就二十三了。”
“二十三。”泰帝道,“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了。淩安,你覺得靜樂公主如何?”
靜樂公主,乃薛世磐的妹妹榮妃所出。
赫連襲感覺頭頂似乎有把鍘刀猛地落下,直直朝他的脖頸切來。
他正要回話,赫穆延俯首道∶“陛下,犬子之事,一直他母親在料理,至于婚事,從前兩年起,永宜便為淩安留心挑選了,但淩安心性頑劣,行事莽撞,我們頗為頭疼,隻怕會委屈靜樂公主。”
“噢。”泰帝輕應一聲,“原來如此,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有永宜操心此事,朕也不便再插手多管。”
泰帝話鋒一轉,道∶“蘇頻陀卿。”
蘇頻陀亦是一愣,不明白聖上為何突然叫他。
他移步出列,以手撫胸,道∶“臣在。”
“朕記得,蘇頻陀可汗,不是你的本名,你本名原是什麼?”
“回陛下。”蘇頻陀說,“臣本名阿史那·阿爾普,蘇頻陀此名,是随東突厥更名為‘雲中都護府’那年,一并改的。”
阿史那,是突厥王族姓氏。阿爾普,在突厥語中意為“英雄”。
當年東突厥歸順大梁,先可汗聽聞大梁皇帝信奉佛教,便用佛祖座下弟子托塔羅漢,蘇頻陀尊者,為自己兒子冠名,從此更名蘇頻陀。
為表對大梁皇帝的臣服。
泰帝點點頭,說∶“蘇卿征戰沙場,為我大梁立下不世戰功,可戰場刀槍無眼,蘇卿年近而立,還尚未娶親,朕也為你憂心啊。”
泰帝歎口氣,在蘇頻陀還未反應過來前,問∶“蘇卿,你覺得,靜樂公主如何?”
蘇頻陀精通漢話,此刻卻突然愣住。
赫平焉在一邊想提醒他,卻被自己老爹一眼瞪回來。
沉默片刻,蘇頻陀撫胸道∶“謝陛下,靜樂公主很好,但臣已有心儀之人。”
泰帝笑道∶“誰家的姑娘如此賢良,能得蘇卿青眼?”
蘇頻陀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臣從小的玩伴。”
泰帝點點頭,輕聲道∶“那便罷了。”說罷擡擡手,“衆卿還有何事?若無事,就先退下吧。”
俱穎化朝衆臣拱手道∶“聖上乏了,諸位大人無事便先回吧,政事改日再議。”
為首的三宰輔聞言便行禮告退,其他大臣也紛紛退下。
蘇頻陀出含元殿前,不禁又往珠簾後看了一眼,他不知道靜樂公主長什麼樣子,天家貴女,應當很美吧。
不過,他心裡已經住了人,便再也住不進别的人了。
蘇頻陀轉過頭,穿過重重宮牆眺望北方。
河西餓殍遍野,路有凍骨,狼煙四起裡,他總能想到那個戴着羊氈帽的女孩。
以前,他總覺得戰場無情,生死無常,說不準何時自己就要命喪敵軍刀下。
但這次,他想要自私一回。他下了決心,此番若能回去,便要向她剖白心意。
蘇頻陀面朝北笑了笑。
那裡還有人在等他回家。
赫連襲正準備摻着老爹告退時,俱穎化突然出聲,道∶“赫王爺請留步,聖上邀您移步詳談,您方才說得有要事要禀……”
赫穆延點點頭,拍了拍赫連襲的手,囑咐道∶“襲兒,你先回府。”
赫連襲不便多說,點點頭便轉身離開,老爹和大哥一起被留在了空蕩蕩的大殿裡。
在殿門即将阖上的刹那,幾個零散的詞飄入耳中。
他聽見老爹說∶“臣……棺椁……闵金台屍身……”
赫連襲腦中仿佛被重擊一下,他蓦地回首,殿門已經關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