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不會騙人。
在共夜沉淪的那些時刻,他分明從闵碧詩眼裡看到了情動的波紋。
但……闵碧詩還是跑了。
又一次,毫無預兆地,頭也不回地。
就他媽這麼跑了!
赫連襲把崖洪從地上提起來,咬牙道∶“他喜不喜歡我?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崖洪從赫連襲身上似乎見到了曆任主人的影子,他被鞭子打怕了,似乎下一刻,鐵鑄般的拳頭就會揮到他的臉上 。
崖洪别過頭,哆哆嗦嗦地點頭∶“……喜歡的、喜歡!”
在牆外偷聽已久的玉樵回過頭,問虎杖∶“二爺這是怎麼了?”
虎杖雙臂抱胸靠在牆上,幽幽歎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1]……唉!”
玉樵∶“啥意思?”
“看不出來嗎?”虎杖看傻子一樣看着他,“咱二爺為情所困,已經瘋了。”
為情所困?
玉樵琢磨着問∶“……難道是因為闵碧詩?”
虎杖欣慰地看他一眼∶“還不算太傻。”
玉樵想了想,小聲說∶“其實闵碧詩不是很壞,就上次,我去求他,讓他不要把你推他出去,結果他被那刀疤臉劫走的事告訴二爺,他還答應我了呢,爺現在都不知道這事……”
虎杖正想說話,就聽院裡“咚!”一聲響。
接着傳出赫連襲的聲音∶“他在入宮前是不是告訴過你什麼,這一切是不是他計劃好的?!”
虎杖探頭一看,隻見石凳被踹翻,崖洪讓赫連襲揪着襟子滾在地上。
他們兩人趕緊跑進去攔。
“爺。”虎杖按着赫連襲的手,“他一個下人能知道什麼,就算是提前計劃好,他也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
玉樵扶起“骨碌碌”滾着的石凳,附和道∶“虎杖說得對!我一早就看出來那闵四不是善茬!誰家好人長成那副樣子,分明就是個妖孽!”
虎杖∶…………
誰剛剛說闵碧詩人不是很壞的?
赫連襲擡起頭。
玉樵繼續道∶“爺,您看他的眉眼、秉性、行止投足,哪樣不是沖着要人命去的,别的不說,就說憲台裡見過他的,都在背後議論,黃良安現在還記着他呢。”
赫連襲松開手,直起腰看他。
“黃良安說他叫‘賀香魂’——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假名字,連姓氏都跟爺的同音!‘香魂’,聽聽這名,像勾欄裡姑娘的花名,哪個正經人能想得出來,想得出來的肯定不是正經人!”
“還有他自己的名字。”玉樵已經不知所雲了,“碧詩,聽着就娘們唧唧,哪像爺們的名字!”
赫連襲黑着臉走到石桌前,抽出一張墨迹未幹的紙,扔到玉樵面前,冷冷道∶“賀香魂,是我給他起的。”
玉樵一愣,撿起紙翻過來,一首濃墨重色的詩躍然紙上,上題∶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是詩鬼的《秋來》。
玉樵先是看見“雨冷香魂吊書客”那句,他的目光不自覺下移,最後釘在“秋墳鬼唱鮑家詩”。
——秋墳鬼唱鮑家詩。
今日是秋老虎,玉樵頭上頂着驕陽,背後卻開始出冷汗,一陣涼意從脊椎骨竄起,一路爬到後脖頸!
這詩太詭異了,他甚至被裡面的騰騰寒意刺得眼痛。
赫連襲甩開袖,冷酷道∶“有空多看書,比到處胡說八道強。”
他正要走,虎杖突然在後面叫他∶“爺留步,溫将軍來了,他想見您。”
赫連襲誰也不想見,他丢下句“不見”,接着往出走。
虎杖在後面邊追邊說∶“溫将軍此次前來是為公事,王爺和世子昨日進宮面聖,今日溫将軍就來了,這恐怕是聖上授意,爺真的不見嗎?”
赫連襲腳步一頓,半晌,回過了身。
*
不止溫無疾來了,白斂也來了。
白斂在遼東分了府,在京中卻無自己府邸,所以都是住在赫府。
他這次進京複命,聖上賞了他不少金銀寶貨,他本想借這段時間,物色個好地段買套宅子,日後夫人進京也好有個住處。
但刺殺案發生以後,白斂沒幹别的,就跟着王爺世子東奔西跑了,進宮出宮成了家常便飯。
現在,他剛從宮裡出來,和溫無疾一起看着臉色慘白的赫連襲。
赫連襲不算很白,他有着健康的膚色,臉發白是這幾日沒出門捂的,加上有心事,就顯得蔫了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樣。
白斂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和溫無疾說∶“二公子以往見了咱們還知道叫聲‘哥哥’,今兒個是怎麼了,話也不說,餓的?”
溫無疾看着赫連襲,問∶“你大哥說你不出門,也不吃飯,是真的?”
白斂摩挲着下巴∶“我瞅着人是瘦了。”
赫連襲手搭在桌旁,淡淡道∶“聖人禁我的足,不讓我出門。”
“那是不讓你出府門。”溫無疾說,“沒說不讓你出房門。”
白斂接道∶“這是什麼意思,心有埋怨?那再說,行刺案剛發生,兩個刺客死無對證,神策軍追到刺客換衣的房裡,推門就看見二公子躺在地上,二公子要聖上如何想?”
溫無疾點頭贊同∶“隻是吊竹符禁足,聖上已經開恩了,二公子何必憤憤不平,你還要如何啊?”
白斂說∶“不就是撤個禦史台的文職嘛,我等武将,何處不能建功立業?憲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那禦史中丞不做也罷。”
“正是如此。”溫無疾說,“你每日把自己悶在房裡也不是個事,大好年華就這麼荒廢了,我大梁男兒還沒有年紀輕輕就龜縮家中作婦人态的,你看看你這樣子。”
白斂點頭,指着他的臉∶“須也不理,頭發亂得能搭鳥窩。”
赫連襲擡眼看他們∶“二位哥哥是來說貫口的?要說書出門右拐去茶館。”
白斂拂袖“啧”了聲,白他一眼,心道這小子真是油鹽不進。
溫無疾歎口氣,擺擺手∶“算了,聊正事,二公子和我說說,日後有何打算?”
沉默片刻,赫連襲才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聖言大過天,我要做事,也得天家允了才能做。”
赫連襲這裡說得是“天家”,而不是“聖上”。
若說聖上,指的是皇帝一人,可若說天家,天家的範圍可就廣了。
從太後、太後一黨,再到世家朝臣、禦前閹黨,所有牽制皇權的勢力,都包含在赫連襲這一句“天家”裡了。
皇帝在很多時候都不能自行做主。
一道诏令下來,先得經過東府,三相都钤印畫押,則遞交太後過目,太後應允,再交由禦前内侍重新呈給聖上。
每一個環節都不好糊弄,如果先卡在東府手裡,那直接就沒下文了。
聖上到處讓人掣肘,赫連襲又何曾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