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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頻陀尊者,又名托塔羅漢,是佛祖釋迦摩尼座下十八羅漢之一,也是佛祖所收最後一名弟子。
在中原人的觀念裡,這就是輩分最小的弟子。
泰帝信佛,事實上,不止泰帝,大梁皇帝多信佛。
昔日雲中都護府先可汗,為表臣服敬重,投其所好,特将兒子的名字,由阿爾普改為蘇頻陀。
而蘇頻陀,正是先可汗的小兒子。
闵碧詩這明白過來,李雲祁為何會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蘇頻陀與逯翁死在了同一日。
而在逯翁死後,官府在他身上發現了蘇頻陀尊者的佛牌。
這到底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闵碧詩擡起頭望向窗外,太陽最後的餘晖照進房裡,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長。
要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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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樵站在院裡的樹坑前抹眼淚。
這幾日,府裡前後門都是看守的金吾衛,赫連襲回來後就把自己關進房裡,一聲不吭。
玉樵不敢和他說話,心裡又擔心,隻能偷摸趴在窗戶縫偷偷瞧他。
天氣還熱時,玉樵捉了好多蟬養在屋裡,這兩天越來越涼,尤其是夜裡,冷得厲害,外面好多蟬都凍死了。
隻有玉樵屋裡那些蟬,不僅沒死,還越長越壯,嗓門也大,經常吵得隔壁的虎杖睡不了覺。
現在屋裡也開始冷了,但還沒開始供炭,玉樵就把那些蟬一直揣在袖裡暖着。
他去看赫連襲那日,天有些陰。
赫連襲沒點燈,房裡黑漆漆的,玉樵扒在外面看不清,就想把窗縫開大點。
結果手才伸出來,袖裡的蟬就受驚一樣開始撲騰,接着一股腦地全掉進房裡。
才一落地,所有的蟬開始振翅齊鳴。
赫連襲本來就煩蟬叫,他院裡的蟬基本都讓玉樵捉走了,正奇怪哪裡來的聲音。
一回頭,就看見愣在窗外的玉樵。
赫連襲以為玉樵是故意把蟬扔他房裡,一氣之下,把地上的大黑蟬系進袋兜,然後全部埋進院裡的樹坑。
——那應該是赫連襲這幾日唯一一次出門。
玉樵當時傷心壞了,又難過又不敢吱聲,隻能趁沒人時跑到樹坑前偷偷吊唁。
這時,虎杖從外面進來。
他把一個黑口袋放在玉樵面前,安慰道∶“行了,别哭了,讓二爺看到又得訓你。”
玉樵一抽一抽地,指着地上問∶“這是什麼?”
虎杖三兩下就把系帶解開,抖落口袋倒出裡面的東西。
一堆黃褐色小蟲,看起來很柔軟。
“喏。”虎杖站起來拍拍手,“你要的蟬,我在園子裡挖出來的,有幾個還動呢,你養一養,指不定能活。”
玉樵湊近一看,确實是蟬,不過比平時見到的蟬要小一些,準确點說,這是蟬的幼蟲,也叫馬猴。
馬猴一般生長在地底。
看這些馬猴的顔色和體型,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伏天就可以破土而出,羽化成蟬了。
但它們現在被虎杖強行挖出來,肯定是活不了了。
玉樵愣了一下,看看虎杖,又看看馬猴,哭得更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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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襲在後罩房前溜達,他無事可做,又不想跟人說話,隻能來這人少的地方。
很多事他都需要捋捋。
赫連襲在石桌上鋪下紙,随手撿了個石塊當鎮紙,現在正是秋燥,墨幹得很快。
崖洪蹲在地上看螞蟻,赫連襲在後面踢他一腳,說∶“過來,給我磨墨。”
崖洪蹭着手,聽話地跑過去。
闵碧詩很多天都沒回來過,崖洪一直想問,但觀察着府裡人的态度,大家都對闵碧詩避而不談,于是他也就沒問了。
崖洪沒讀過書,還是個異邦人,中原晦澀的方形字對他來說簡直難如登天,但他天生機敏,懂得察言觀色。
崖洪守着分寸,心裡跟明鏡似的。
赫連襲起筆,飽蘸墨汁的狼毫滴落一滴,墨透紙背,毫尖橫出,潦草而快速地寫下一個“秋”字。
他心思沒在這,寫字隻為打發時間,随便寫點什麼都成。
他心思在闵碧詩那裡。
雖然一直沒見到這人,但赫連襲總是控制不住地想他。
闵碧詩對他的感情到底算什麼?
算喜歡?
他又仔細回憶了一遍,闵碧詩好像從沒對他說過喜歡,更别說愛了。
可與他夜夜同枕、交頸纏綿的不是他赫連襲想象出來的人。
難道都是他的癡纏?
那月光下霧蒙蒙的眼睛,撫在他背後冰涼的指尖,情難自抑的歎息,若即若離的吻,都刻在赫連襲腦中,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幕都越發清晰!
“你說。”赫連襲“啪”一聲撂下筆,“他當初為何會回來找我?那會兒他明明已經逃了。”
赫連襲說得是康家村那次,他們二人夜查香積寺案遇見護骨纥,闵碧詩趁亂跑了,第二天一早又回來了。
一滴墨甩到崖洪臉上,冰冰涼涼,煙炭味混合着淡淡香氣。
崖洪哪知道這回事。
他摸着自己的臉,擦掉那滴墨,一擡頭就見赫連襲盯着他。
“他那會兒明明已經逃了。”赫連襲往前逼近一步,“還有,他為何要替我擋刀?”
這說得是東澗村村民把他們誤當成人牙子,有歹人混入其中,想襲擊赫連襲那次。
崖洪默默往後退了一步,以防他遷怒自己。
結果赫連襲一把抓住崖洪脖領,陰沉道∶“之後,我去城外接他,他怎麼那麼聽話就跟我走了?還有,當日那個鐵勒人要帶他走,他怎麼不走,就偏要跟我回府?”
這兩次說得是,闵碧詩助闵宛南夜逃,和伽淵劫持闵碧詩逃跑未遂。
崖洪瑟瑟發抖,眼看着赫連襲投在地上的陰影将他覆蓋。
“如果這些都不算喜歡,那什麼才算?”赫連襲像個怨婦,“難不成都是愚弄我的把戲?”
這一樁樁一件件,赫連襲記得比誰都清,事實上,有關闵碧詩的每時每刻,他都記得分外清晰。
一個人,肯在生死時刻站出來為他擋刀。在明知對方會将他送進刑部大牢的情況下,還是願意回來找他。在旁人與年少玩伴的抉擇中,毅然選擇選擇前者。
如果這些都不算喜歡的話,那赫連襲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闵碧詩就是喜歡他的吧,赫連襲想,闵碧詩一定非常喜歡他,才會一次次地選擇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