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長得倒是漂亮,怎麼腦子這麼木,一點不懂變通,偷懶都不會,簡直廢了!
徐歎芳這麼想着,轉頭朝裡頭喊∶“快些噢,要鎖門了!”
層層疊疊群山般的高大案架後傳出闵碧詩的聲音∶“就來——”
徐歎芳看着窗外飛過的鳥,手習慣性地往桌子下面摸,拽出酒袋又送到嘴邊,喉頭滾動,舒爽地出了口氣。
他等了一會兒,見人還不出來,就朝裡又喊了一聲,裡面沒人應聲。
徐歎芳覺得有些奇怪。
按規定,掌固應該陪同取放卷宗,但闵碧詩是這幾日的常客,徐歎芳看他人老實,今日才放他自己進去的。
總不會是迷路了吧?
蘭庫裡閣架數百,存檔上萬,每個格擋長得一樣,确實有迷路的可能。
徐歎芳想了想,還是決定進去找他。
這裡基本全是紙卷,一點就着,所以嚴禁煤油明火。
現下太陽快落山了,過高的擱架擋住光線,越往裡走越黑。
徐歎芳在經過一個封閉的庫房門時,突然看見一個身影,他頓住腳步,出聲叫道∶“闵評事,你怎麼在這?”
闵碧詩身形一滞,恍若初醒般轉過身∶“徐掌固,這裡太黑,我有些看不清路。”
他站在陰影裡,隻能瞧出個輪廓。
徐歎芳朝後退了幾步,借着外面的光看他,說∶“我猜你就是迷路了。”
闵碧詩笑了笑,從裡面走出來。
“不過。”徐歎芳看着他,“大概的路總歸能記得,怎麼能走到這來?”
闵碧詩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小辨不清方向,讓徐掌固見笑了。”
徐歎芳了然地點點頭。
他面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想,一個大男人,竟然沒有方向感,真丢人!以後娶媳婦接親可别走錯了府。
闵碧詩轉過頭指着身後,狀作不經意地問∶“這庫房裡什麼,怎麼還落了鎖?”
徐歎芳滿腦子都是下值吃酒,随口敷衍道∶“上面那不寫着的,機密,裡面存的史官筆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了。”
闵碧詩問∶“既是史錄,為何會存在咱倆大理寺?”
大梁修史歸史館管,史館直屬東府,由宰相監修。即使存檔,也該存進東府。
怎麼會存進大理寺?
“這些應該是當年作廢的史稿。”徐歎芳想了想,“一些有争議、缺少證據支撐、無法公諸于世的史稿會暫存在蘭庫……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會兒我還沒進大理寺呢。”
二十年前,徐歎芳才十幾歲,還在因為逃學被爹娘攆得滿街亂跑呢。他知道個啥。
“原是這樣。”闵碧詩回過頭,又朝黑暗裡看了一眼。
二人出了蘭庫,徐歎芳先告辭了。
闵碧詩一轉頭就看見林斯邁,對方像是等待許久的樣子,朝他抱拳∶“闵評事,李主簿請——”
闵碧詩擡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跟着他去了。
三日前,李雲祁讓他看了萬年縣案的卷宗,随後便問闵碧詩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麼想法?
蘇頻陀前腳才在含元殿被刺,萬年縣後腳就在一個挑糞翁身上發現了蘇頻陀羅漢佛牌。
即使真是碰巧,但若有心人想做文章,也能把京都攪個天翻地覆。
他闵碧詩敢有想法嗎?
但不說又不行,闵碧詩心裡有一根丈尺,他簡要說了案情經過,又提出幾個疑點。
李雲祁對此竟頗為滿意,想要他跟着調查此案。
接着闵碧詩借口還要謄抄舊案卷宗,推辭了。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果然,李雲祁今日又找來了。
訟棘堂大門隻開了條縫,那縫隙有半個手掌寬,落日餘晖打進去,投出狹長的輪廓。
同樣狹長的還有兩個面對而坐的人影。
林斯邁沒有通報,直接推了門,說∶“李主簿,人來了。”
李雲祁一頓,随即站起來,朝闵碧詩招手∶“闵評事,進來吧。”
他的語氣溫和很多,甚至有些親切。
李雲祁對面坐着一個男人,他聞言回頭看去,迅速而不露聲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闵碧詩。
這男人身穿墨藍色長袍,頭戴軟腳幞頭,脖前系着白巾子,氣質儒雅,從面相看很年輕,眉心卻有一道深褶。
闵碧詩朝李雲祁行過禮,對面那男人也站了起來。
“介紹一下。”李雲祁和那男人說,“這位是新進來的評事闵碧詩,很年輕,今年才剛及冠。”
按理說,說到此處,正常人會恭維幾句“年輕有為”之類的。
但那男人卻沒什麼反應,隻朝闵碧詩拱拱手,算是打招呼。
李雲祁轉向闵碧詩,說∶“這位是大理寺丞狄大人,剛外派歸來,咱們都是自己人,坐下說吧。”
那男人顯得有些羞赧,對闵碧詩說∶“在下狄小店,小字浮圖,其實我不是外派歸來,我是有東西忘寺裡回來取……”
朝廷下令重審元德年間舊案,以杜冤假錯案,從京中調遣欽差大臣下往地方督審。
狄小店正是被任命的第二批欽差。
他是昨日出發的,結果剛過西岐,突然想起他的墨袋還在大理寺。
墨袋,其實就是用來裝筆墨的布袋子,他平日斷案辦公總用,是尋常物件。
但狄小店這人迷信,他用墨袋裡的舊筆墨記下了無數案情細節,破了不少案。
所以,他總覺得帶上墨袋,就能順利破案。
思量來思量去,狄小店還是決定回來取,結果剛進大理寺門就讓李雲祁扣下了。
李雲祁坐定後,看着狄小店,說∶“浮圖,你若覺得萬年縣這案子查起來吃力,我再給你加派一人。”
他手掌朝上,伸向闵碧詩。
“闵評事随你一起,如何?”
狄小店面露難色∶“這……可……可我的調令都下來了,您看。”
他把懷裡的調令拿出來,展開。
“東府要我即日前往姑蘇,這如何推脫呀?”
李雲祁雙手下壓,做了個安撫的動作,說∶“浮圖,你不必擔心,這事自有我幫你去東府申明,隻是——”
李雲祁靠近他低聲道∶“萬年縣這案子拖不得,上面下了死令,盡早破案,咱寺裡眼下沒人了……”
闵碧詩安靜地坐在一旁聽着。
又是下了死令,又是眼下沒人了,一樣的話術,一樣的動作。
——李雲祁一會指天,一會畫地,嘀嘀咕咕個沒完。
狄小店讓他說得如臨大敵,眉心那道皺褶更深了,眼看着人瞬間就蒼老了好幾歲。
李雲祁最後定定地看着他,鄭重問道∶“浮圖,你可以嗎,若是人手不夠,我再……”
“不必了。”狄小店趕緊伸手打斷,“有一人協助就夠,多謝李大人。”
李雲祁滿意地點點頭。
狄小店和李雲祁一個品階,在行政上權限基本一樣,但李雲祁主要收發上面派遣的任務,實際權力大過狄小店。
所以,在斷案的人員調配上,狄小店得聽李雲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