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店從後面擠着身子進來,笑呵呵道∶“對,對,我們是大理寺的,專為逯翁一案而來,大娘,您看,這是訪查文牒,下面拓着官印,我們都是官府的人,您放心哈。”
逯婆子将信将疑地打開柴門。
狄小店從兜裡掏出冊子,舔了舔筆尖,就打算開始辦公。
闵碧詩按下他,說∶“夫人,逯翁的令牌設在何處,我們先去上柱香。”
狄小店一想也對,逯翁才過頭七,是該去祭拜祭拜。
逯婆子沒說話,進屋拿出兩柱香遞給他們。
闵碧詩拜了後把香插在香爐裡,轉頭環顧屋内。
這屋子,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為過。
四面糊得都是泥牆,屋裡陳設簡單得一隻手就數的過來。
桌子是破角的,凳子是瘸腿的,喝水的碗口磨得參差不齊。
狄小店琢磨,要是用這種碗吃飯用茶,不得喇得滿嘴血。
還有這屋子,刮點風下點雨就能立馬塌方,不知道逯氏兩口子是怎麼在這種環境住了這些年的。
闵碧詩問∶“逯夫人,您家兒女在何處?”
“我隻有一個兒子。”逯婆子說,“他在城外南山上。”
狄小店問∶“他平時不過來看看,幫您修繕修繕屋子什麼的?”
逯婆子搖搖頭∶“都是我過去看他。”
狄小店腹诽道,這什麼兒子啊,娘老子都過成這樣了,也不知道回家看看,生這種兒子不如生個叉燒!
接着就聽逯婆子道∶“他的墳頭就在南山後面,前些日子下雨,沖壞了路,我也好久沒去看他了。”
屋子裡一下沉默下來。
逯婆子擦掉案上的香灰,說∶“天源十年,燕地叛亂,要打仗,官府過來征兵,把我兒和老頭子都帶走了,那年我兒子才……”
她擡起頭,渾濁的眼珠僵硬地轉了轉。
“才剛滿十五。我攔着不讓,你說說,征兵哪有這麼征的,總得給家裡留個男人啊……後來,有五年了吧,叛亂平了些,各地衛所就陸續放人回來了,我家老頭子也回來了。”
“他回來那天,懷裡抱了個瓷壇子,我就問他,咱兒子呢?他說看看懷裡,說,這呢,這就是咱兒子。”
逯婆子把巾子搭在桌邊,讷讷地說着,似乎是說了太多遍,臉上已不見悲傷之色。
“我說,你們爺倆走得時候都好好的,怎麼沒一起回來啊?老頭子說,去前線的第二年,兒子就沒了,他為了給他老子擋刀,被叛軍砍死在戰場上。”
屋裡安靜得落針可聞,連呼吸都聽不見,隻有逯婆子毫無感情的聲音,一聲聲念叨着。
“當時我就受不了了,沒日沒夜的哭,那會哭壞了身子,重活都幹不了,隻能靠我家老頭子每日出去收泔水。後來我好了一些,謀了個給人說媒的活兒,眼看着日子好過起來,結果老頭子突然沒了。”
逯婆子僵滞地看着牆,牆上什麼也沒有,灰秃秃一片,她的目光散了,撐了許多年的那口氣也散了。
整個人頹敗的像棵快枯死的老樹。
闵碧詩覺得口中苦澀難忍,他習慣性地去摸桌上的茶壺,想倒碗水喝。
逯婆子看見,起身拿起壺,說∶“壺裡沒水了,光顧着說話,都忘了燒水……”
狄小店也回過神來,擎着筆杆子追上去,說∶“大娘,我幫您燒,順便再問您幾個問題,初二那日清晨,您在哪呢……”
闵碧詩在屋裡轉了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其他東西幾乎沒有。
難以想象,在富貴迷人眼的天子腳下,竟有人苟活在這樣破爛的屋子裡,這給人一種很嚴重的割裂感。
金玉雕琢,檐牙入雲的殿宇是京都,窮閻漏屋,不蔽風雨的茅屋也是京都。
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有時很可笑,有人躺在溫柔鄉裡一擲千金,出門上轎的腳墩子都鑲着金邊。有人蜷在污渠髒溝旁,在泔水桶裡刨吃食。
孰真孰假,難分虛實。
狄小店問了幾句就發現,逯婆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内情,但她一口咬定,逯翁就是被人害死的。
狄小店問她為何這麼笃定,她說,逯翁每日清晨都會進縣裡挑糞,也基本都會路過常宅,為何就在初二那日早晨,逯翁會上到常童生的露台,又從上面跌落摔死?
很明顯就是有人印他上樓,又把他推落下去的。
狄小店聽到這猶豫了一下。
這話說得對,也不對。
逯翁登上常童生露台的緣由有很多,或閑聊,或幫忙。但要說逯翁自己上了露台,又自己失足跌下,确實有些說不通。
狄小店一時竟也判斷不出,隻能先照實記錄下來。
闵碧詩站在竈房門口,朝狄小店搖搖頭,示意他沒有發現。
狄小店這邊也搖搖頭,又問了幾句後出來,和闵碧詩悄聲道∶“這大娘一直稱逯翁是讓人害死的,一問證據,她不吭聲了,就是瞎猜,估計是想借此向官府索筆錢。”
狄小店又看了眼這破屋子,不禁“砸吧”下嘴。
闵碧詩問∶“蘇頻陀尊者的事問了嗎?”
“這哪能忘。”狄小店翻着他的小冊子,“在這呢,逯婆子說,逯翁信釋教,就是兒子死了以後開始信的,可虔誠了,家裡都這個情況了,每月還定時去寺裡上香,還給他們兒子供了個祈福的長明燈。”
“逯翁戴的那個蘇頻陀尊者佛牌,就是他經常去上香的那個寺,寺裡的方丈給他的,驅災鎮邪的。”
闵碧詩問∶“他常去哪個寺?”
“青龍寺。”狄小店擡手指了指,“就在前面,離這不遠。”
闵碧詩說∶“明日一早,咱們去寺裡看看。”
狄小店點點頭,朝竈房裡喊∶“大娘,别忙了,我們走了。”
逯婆子擦着手出來∶“還沒喝口水呢,咋就要走?”
“不喝了,改日吧。”闵碧詩從袖裡掏出兩塊碎銀子遞給她,“這個你拿着,先把屋子裡修繕修繕,房頂該補的補,不然一下雨全得淹了。”
逯婆子眼睛突然有了神,顫着手接過銀子,彎着腰一個勁地道謝∶“謝謝……謝謝啊……小夥子,我家老頭走了這麼多日,官府的人過來都是問話,還沒人給過我銀子……真謝謝你啊。”
闵碧詩擺擺手。
逯婆子突然職業病犯了,張口就想問她有沒有婚配,她又見闵碧詩生了這種模樣,一時竟想不出哪樣的姑娘配得上他的。
于是張了張口,隻得作罷。
狄小店臨走前好心問了句∶“大娘,還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沒有我們就走……”
他“了”字還沒說完,隻聽逯婆子說∶“有!”
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