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下着雨陰蒙蒙的一天。
在這樣的天氣裡,西城的乞丐要麼縮在屋檐下躲雨發呆,要麼躺在那些被棄置的破陋草棚下席地而睡。
作為西城乞丐中的一員,毛小豆自然也不例外。此時,她正抱着腿,蜷曲着身體,縮坐在一家豆腐坊關閉的店門屋檐下,靜靜看着雨水順着斜斜的瓦檐雨簾般落下。身後這家豆腐坊,每天隻在清晨賣一個時辰的豆腐,賣完了就關閉店門。
最近一個月,毛小豆都待在這附近,等着豆腐坊賣完豆腐關閉店門,便輕手輕腳過來,坐在門前屋檐下,鋪出一小塊破舊的粗麻布,上面放一隻缺了個口的土碗,開始行乞。她不敢弄出太大聲響,擔心被賣豆腐的人家聽見,将她這個坐在自家店門口的髒乞丐攆走。
這條街道不是西城最熱鬧的街,已經遠離鬧市,是毛小豆好不容易才尋到的一處沒有其他乞丐來攆她或是欺負她的街道。她雙手有疾,又比較瘦弱,也不與其他乞丐拉幫結夥,甚至不愛說話,隻獨自一個人,所以,其他三五成群的乞丐,見了她老是喜歡欺負她,常常将她讨要到的銅闆或是别人丢給她的包子饅頭直接搶走。而她什麼都做不了。其他乞丐都是一夥一夥的,又都是男的,即使她雙手完好也打不過他們,别說她的手還幾乎是殘的。所以經常隻能眼睜睜看着好不容易有着落的一頓飯,轉眼又成了别的乞丐的。
其他乞丐在西城都有固定的乞讨地點,但她沒有。來到西城快一年時間,大多數街道,包括最熱鬧的幾條街,她都待過。隻是,下場都一樣,容易讨到銅闆和饅頭稀粥的地段,都早有其他乞丐占據,容不下像她這樣突然冒出來,還不懂孝敬讨好歸順其他老乞丐的陌生乞丐。所以無論待在哪條街,她都是其他乞丐的眼中釘。除了搶走她乞要到的銅闆和餐食外,時不時興起故意推她一把,絆她一腿,踢她一腳,都是常态。特别是見她還是個慫包,從來不還手,甚至不回罵一句,隻會匆匆看他們一眼,或是幹脆沒有反應,越發得意起來,拿她欺負尋開心也就成了常态。而且,因為從未聽她說過一句話,其他乞丐都以為她是個啞巴,漸漸地,就都管她叫做啞巴了。
啞巴就啞巴吧。毛小豆并不介意其他乞丐怎麼叫她。畢竟,叫她啞巴并不代表她就真的是啞巴。就像,她雖然叫做毛小豆,但她其實已經不小了。至少,她記得,去年被趕出青松門時,她已經滿了十五歲了。去年,同樣是在多雨的夏天,她被送出了山門。未曾想到,時間過得竟然這樣快,已經一年了。
毛小豆靜靜看着細密的雨線,心裡透着自從開始乞讨為生的日子以來,就産生的空茫感,以及對于時間流逝的無動于衷。最近進入雨季,時常下雨。她所在這片街道本身又是位置有些偏的,不下雨時,能乞讨到的食物就不多,現在接連幾個白天都在下雨,街道上行人越發稀少。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過去的兩天,都隻喝了些冰冷的雨水。雨水太涼,喝下去腹中也跟着冷陰陰的,不舒服,所以,她也不敢多喝。
這雨,會停嗎?什麼時候會停?而她最終的日子,什麼時候會到來?
毛小豆收回注視雨線的目光,擡起顫抖不停的左手,從領口脖頸處抽出一根細細的半透明的線,線上墜着一小塊扇形的半透明瑩石。盡管左手抖個不停,也握不住那枚扇形的石頭,她還是将石頭墜子放在手心,靜靜地打量着。
剛開始做乞丐時,她看着這個吊墜還會滿心憂傷。但漸漸地,她已經麻木了。看着吊墜時,不再有任何情緒。
這塊扇形瑩石吊墜是去年她十五歲生日時,山白師兄送給她的。瑩石的一面是祥雲的紋樣,另一面打磨得很光滑,上面還刻了四個字:常樂常安。然後他打了孔,穿了線,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
這塊瑩石吊墜是她與過去僅有的一絲聯系。但現在,這絲聯系已經越來越淡,甚至就要消失了。就如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山白師兄就是她心裡的一道光,但現在,這道光在她心中早已暗淡了。這道光什麼時候開始暗淡的?或許就是那天,她被廢了修為,又被斬斷手筋然後被送出山門的時候就開始了。因為,自那一天起,她的整個人生就開始黯淡了。
她仍然記得,那時,即使被送出山門,她心中仍然懷抱一絲希望,認為她的山白師兄不會就這樣置她于不顧,肯定會下山來找她。于是,她在山腳簡陋的土地廟待了三天,靠廟裡供桌上幾個已經幹癟的果子充饑,同時滿懷期待地等着她的山白師兄。但山白師兄沒有來。
在等了三天沒有任何人下山來尋她時,随着不斷襲來的饑餓感、身上的疼痛感,她的期待最終一點點暗滅下去。終于,她走出破廟,站在山路邊,擡頭最後仰望一眼遙不可及的西山山巅,帶着滿心的蕭瑟晦暗,轉身慢慢離開。
突然被送出山門,她身上沒有任何盤纏,也沒帶任何包袱。
經過一處小村莊時,天已經黑了。她懷着滿心羞愧,走向村尾一戶圍着竹籬院門半開的人家,向坐在院落裡乘涼的一位大爺讨要一碗水喝。大爺見她形容狼狽,雙手有疾,樣子甚是可憐,也沒拒絕,讓她坐進院落裡,不但舀了碗水給她,還給了她一個白米飯團。三天沒有進食的她,顫抖着左手,勉強端住盛着水的土碗,大口地将水喝完,又勉強握住飯團,顫抖地将飯團送到嘴邊,狼吞虎咽地吃掉。之後,大爺建議她,天色已晚,上路不安全,讓她索性留下住一晚。
确實,她這個樣子走夜路,不但難以保護自己,而且經過這個村莊,附近再無村落,隻有杳無人煙的荒山樹林,在哪裡落腳都是問題。于是看看小院子,隻兩間正房,旁邊倒還有間竈房有間柴房。于是謝過大爺,說自己在柴房将就歇息一晚即可。大爺沒有反對,看看天色,隻道,時間不早了,他也要回屋休息了,讓毛小豆自便就是。
柴房并不寬敞,也沒有窗,簡易的木門,隻能關上,沒有門鎖,大部分的空間都堆放着幹柴,剩下的空間堆放着用作飼料的草垛。毛小豆把木門關上,靠着幹燥的草垛坐下。開始下雨了,沙沙的雨聲從外面傳來。伴着柔和的雨聲,困意頓時襲來,毛小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她是被身上一陣異樣的感受弄醒的。她向來敏感,即使夜裡睡着也是如此,周圍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過來。毛小豆醒過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間裡,除了外面尚未停止的簌簌雨聲,她還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以及,正在她身上急切摸索的一隻手。她感到驚恐,尖叫并掙紮起來。對方似乎早有準備,用手捂住她的口鼻的同時,将她一帶,然後一個沉重的身體就伏在她身上,另一隻手開始粗魯地撕扯她的衣服。
“别動,大爺會好好疼你的。”黑暗中,一個急切又興奮的聲音喘息着說道。
毛小豆的眼淚流出來了。可惜她雙手隻能癱在身側完全使不上力來,根本推不開壓在她身上的人。尋到一個機會,于是朝捂住她口鼻的粗糙手掌用盡全力咬下去。對方痛呼一聲,停下了動作。毛小豆趁機把雙腿蜷起,朝對方下腹部重重蹬去。對方痛哼着,從毛小豆身上滾到一旁。毛小豆連忙挪到旁邊,掙紮着站起來,趁對方還未爬起來身來時,倉惶踉跄地跑到門邊,用肩膀頂開門跑了出去。
她瘋也似地,冒着雨,在黑暗中奔跑很久,穿過大片密暗樹林。最後在一條因為下雨而奔湧起來的河邊停下,嚎啕大哭起來。密集的雨線落在臉上,混同着眼淚,流過臉龐,最終又被雨水沖刷掉。
雨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時,才停下。随着天光大亮起來,毛小豆才從夜裡如同噩夢般的經曆中醒轉過來。她沒有再哭,隻愣愣看着清澈的河流中,眼中腫得像核桃的自己。然後用顫抖的左手将被扯得淩亂的衣服整理好。河裡有魚,還挺多,此時紛紛浮到水面。換作以前,她能夠輕松地捉幾條,在河邊燃起火烤了吃。但現在,她隻能望魚興歎。看着河裡靈巧遊動的魚,毛小豆突然就對自己今後的處境,無比清晰起來。
她身上沒有一文錢。又雙手殘疾,隻左手能夠顫抖着端起一碗水,因此,她根本找不到一個活計,做不了任何營生來養活自己。當然,她長得尚且清秀,走投無路時,還可以把自己給賣了。但誰會買她?她現在隻是一個雙手殘疾的人,隻能吃飯不能幹活。
天仍然陰着,透着灰白,不遠處的天空有大片濃厚烏雲,正在往毛小豆待的這片樹林移動。雖然不知該去向何處,毛小豆還是站起來,沿着河流朝下遊走去。既然還沒有死去,那就隻能繼續活着。而昔日待在青松門裡衣食無憂的日子算是徹底結束了。
雨在中午的時候下下來。毛小豆站在枝葉茂密的樹下避雨。雨不大,卻下了一個時辰。雨停後,毛小豆穿過樹林,往林外的草坡走去。來到空闊的坡頭時,看到不遠處,草木蠻生的一塊空地,卻是個亂葬崗。大大小小的土堆大概隆起十來座。有的土堆上簡單插一塊木闆,有的連塊木闆都沒有。
毛小豆正遠遠望着亂葬崗時,從附近小路走來兩個中年男子,男子一人一頭,用扁擔擔着一個裹成圓形的軟竹席,手中提着鋤頭。走到亂葬崗後,兩名男子将擔子放下,找了塊空地,用鋤頭很快地挖出一個淺坑,然後把裹起的竹席放到坑中,又很快地将剛才挖出的土覆蓋到竹席上。末了,其中一人,從一個布袋中,掏出些黃白紙錢撒了撒,又拿出兩個小梨,兩個饅頭放在土堆前。之後,兩人便扛着鋤頭,提着扁擔,沿先前過來的小路返回去。
毛小豆站在一株樹後,看着男子的身影漸漸消失,才走出來,猶豫了會兒,還是朝亂葬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