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新下葬的土堆前,心裡帶着無限哀傷,看着放在土堆前的那兩個小梨,以及兩個新鮮的白饅頭。最終,還是彎下腰去,将饅頭和梨子拾在懷裡。剛準備轉身離開,又停下腳步,盯着微微隆起的土堆看着。
若非今非昔比,她又何嘗會動那樣的念頭。
經過一番内心掙紮,毛小豆終是妥協了,放下饅頭和小梨,用腳将尚且松軟的土堆扒到一旁,直至露出剛剛埋下去的卷席。毛小豆對着卷席,輕輕說了聲對不起,繼續用腳将裹起的席子掀開。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既是因為這樣的舉動對死者而言實屬不敬帶來的慚愧,也是因為擔心席子掀開後會看到什麼駭人場面。
席子被掀開了,毛小豆帶着幾分驚懼朝席子下方看去。還好,并沒有什麼駭人的東西。席子裡裹着的隻是一個身形幹癟頭發蒼白的老媪,身上穿着很舊的打着補丁的灰色布衣布褲。大概是個孤寡而又貧窮的老人,所以死去後,就被人擡到此處草草埋了。
再次對着老人說了聲對不起後,毛小豆蹲下身,伸出顫抖的左手,費了一番力,用胳膊肘夾着衣服,并配合以雙腳,才将老人身上的布裳連同有些破舊的布鞋扯下。還好老人身上還穿着一身破舊中衣。又坐在地上,雙腿夾住竹席一角,将竹席從老人身下慢慢抽了出來,然後将竹席連同布衣裹起,拾起饅頭和梨子,快速離開亂葬崗,沖進附近樹林。過了一會兒,又抱着滿滿一懷枯枝落葉跑到土坑前,将樹枝落葉均勻散鋪在老人身上。末了,從懷中掏出僅有的一塊素帕,輕輕蓋在老人臉上,這才用腳将旁邊的泥土重新扒到土坑裡。待泥土全部填埋完畢後,毛小豆跪下,對着土堆磕了三個頭,之後站起身,再次跑進樹林。
樹林中光線開始變得幽暗,若是晴天,再過半個時辰,太陽就要落山了。毛小豆走出樹林時,已經變了個樣。她脫下了先前穿的那身還算嶄新的淡藍布衣、厚底布長靴,換上了打着補丁的布衣布褲布鞋。原本已經很淩亂的頭發,簡單地全部束在身後。身上背着卷起的席子,肩上挎着一個布包。布包是原本穿的一件中衣,兩隻袖子松松打了個結,裡面包裹着脫下的衣物鞋子。
毛小豆走出樹林,沿着亂葬崗旁那條小路走去。
天黑下的時候,她來到另一個山邊小村。她不敢再向人家借宿,隻在村口找了株參天大樹,靠着粗壯樹幹坐下,準備将就着歇一晚。然後吃了一個饅頭、一個有些酸的小梨。對面不遠處有兩戶人家。入夜後從糊紙的窗戶透出些微燈火。毛小豆遠遠看着那點微弱燈火,覺得心裡似乎也不那麼冷了。
之後,她經過一個鎮子,在鎮上把換下的衣物送去了當鋪,換得了幾兩銀子。靠着那幾兩銀子,她一天吃一個饅頭,夜裡則找個空地就着席子睡一晚,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銀子用完時,她來到了西城。而這時的毛小豆,樣子雖還不算肮髒,但也不再幹淨,頭發已經變得油膩,且面黃肌瘦。在他人眼中,已經與其他流浪乞讨無家可歸的人看起來一個樣了。
剛到西城的第二天,毛小豆坐在靠近城門的一處屋檐下發呆,一個剛進城的人突然扔了三個銅闆到她面前。盯着面前的銅闆看了半天,毛小豆最終顫抖着左手将銅闆拾起,明白了此時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樣子。
沒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要去哪裡,毛小豆于是停留在西城。至少,在這所大城裡,乞讨應該會比其他地方容易。
時間像是失去參照,生命的存在已經沒有意義。唯一剩下的,隻是每天茫然地活着。不知為了什麼地活着。似乎隻是純粹在順應本能而已。然後,挨餓兩天才能吃到一個饅頭,或是喝上一碗大戶人家施舍的稀粥,漸漸成為常态。
自從換上從死去的老人身上扒來的衣物的那一刻起,毛小豆就成了個沉默的人。進入西城,開始乞讨為生,又整天被其他乞丐欺負,毛小豆隻是越發沉默了。在西城,盡管三天兩頭就被其他老乞丐驅趕,時不時受到欺負,不得不經常換地方,但好歹,她還是在這裡待下來了。
随着時間過去越久,她的記憶仿佛也在跟着喪失,漸漸地忘記了她過去是誰,隻知道,現在的她,是别人眼中的啞巴乞丐,每一天得過且過。曾經想起山白師兄時,心裡會升起的光亮也日益稀淡,最後隻剩下這樣一個念頭,如果現在遇見山白師兄,他必定認不出自己了。即使他認得出,她也不會與他相認。因為現在的她,衣服褴褛破舊,頭發打結成團,面頰像是永遠都洗不幹淨似地透着黑黃,布鞋早已經磨損破爛得露出了沾着塵土的腳趾。
寒冬臘月時,她單薄的身子穿着單薄的衣衫,終是沒有抵擋住寒冷的侵襲。她生了一場病,連續發熱好幾天。在那之前,她就看到,幾乎每天都有年老體弱的乞丐被凍死。往往都是,經過一整夜的寒風肆虐,第二天一早,便有路邊的乞丐再也醒不過來,甚至已經變得僵硬。這些死去的人,往往都是官府派人前來,用草席一裹,然後擡了扔到郊外的亂葬崗。
當她終于也生病倒下,隻能裹着席子蜷縮在背風的牆角時,心裡反而透出絲絲分明。下一個再也起不來的人,或許就是她。但她不覺得痛苦,隻感到即将解脫的一種輕松與期待。然而,老天似乎洞察到了她的此種心思,仿佛故意捉弄人似地,偏偏不遂她心願。于是連續發熱幾天,整個人都已經燒得迷迷糊糊後,有一天,她的發熱突然消退了。整個人除了比原先更加虛乏無力蒼白孱弱外,再沒有其他不适。當然,還有灼心燒胃的饑餓感。她已經幾天沒進食了。嘴唇也早已幹裂泛白。
快過年了,附近一戶人家熬了熱粥出來施舍。幾大鍋粥一端出來,許多乞丐立即圍攏上去,還排起長隊。她尚且虛弱,掙紮着站起來,隻覺一陣頭暈眼花。于是隻裹着草席,靠在牆角,沒有過去。她邁步都很困難,更沒有力氣擠到人群中去,隻能眼巴巴地看着幾鍋粥漸漸分完,人群漸漸散去。家仆來把大鍋擡進宅院。她看着逐漸收拾完畢的鍋和長桌,隻能伸出舌頭舔舔幹裂的嘴唇。
一個胖胖的廚娘模樣的中年婦人,走出來查看家仆收拾的現場,突然擡頭,看到了對面倚牆而站的毛小豆。毛小豆連忙避開視線,倚着牆,又慢慢坐下去。把破碗放在前面的地上,等着或許會有人施舍點什麼。
不一會兒,有人走近過來,在她面前停下。
“餓了吧,來,這裡還有點。”溫和的女子聲音傳來。
毛小豆擡頭,卻是剛才那個胖胖的中年婦人。
婦人和藹地笑着,從抱着的一隻小鍋裡,舀了兩勺黃白相間的粥到她碗裡。原來還是白米加黃米熬的粥。
毛小豆伸出左手,顫抖着手擡起小碗,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小心翼翼,避免把好不容易得到的粥潑灑出來,一口氣把粥給喝了。剛剛準備放下碗,婦人又舀了兩勺給她。
看着尚且冒着熱氣的香噴噴的米粥,毛小豆忍不住流下兩行眼淚。擡起頭,看着婦人,輕輕地說道:“謝謝。”婦人沖她笑笑,抱着小鍋轉身返回宅院。
喝下兩碗熱乎乎的粥,毛小豆又活了過來。
但,也就僅僅如此了。之後,身體的某種虛弱感,一直都沒有離她而去。
此時,毛小豆靜靜看着那枚瑩石,上面的常樂常安四個小字,仍然無比清晰。隻是,此時的她,既無安,亦無樂。毛小豆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今天已是第三天。肚子餓的感覺早已經在某一瞬間消失,現在的她隻覺有些疲乏,隻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是的,她隻想要好好睡上一覺。長長地睡上一覺。至少,在夢中,她還可以看到曾經的她,看到曾經的山白師兄。看到那一年,她在西山雲崖洞中第一次遇見他時的情景。那一年,她十歲,出現在他面前時,冰冷的濕衣貼在身上,形容狼狽,瑟瑟發抖。而他一道靈力打過來,差點傷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