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啟刀坐在鶴雲樓三樓走廊的桌旁,靜靜喝着味道有些濃厚的高山雲霧茶。午飯已經用畢,但因一直在下雨,他便沒有離開,又叫了一壺茶,并着兩樣點心,繼續坐着喝茶,看着外面細密的雨線,視線偶爾停留在下面的街道上。
他半個月前來到西城,不過沒有住在城裡,而是在城南外五裡處賃了個獨立小院。若非必要,他并不喜歡在人前抛頭露面。一個長年都要戴着面具、戴着掌套,又是一身黑衣的人,無論出現在哪裡,多少都會引來異樣的目光。盡管他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單獨住在人少的地方,還是更為自在。
不過,風啟刀所引來的注視,很大一部分其實含帶某種同情。因為一個會把自己的面容,乃至手背手臂蒙得嚴嚴實實的人,往往都有某種不得已苦衷,比如,曾經受過傷,導緻容貌以及肢體損毀,醜陋而無法示人。對風啟刀而言,這些猜測倒也八九不離十。
風啟刀擡着一隻青花小茶碗,喝了一口溫熱飄香的茶水,放下茶碗的同時,無波無瀾的目光朝對面一片低矮的平房掃去。鶴雲樓所在的這條街,不是正街,街上商鋪多半規模小,人流也不大,生意也多半冷清,隻一些包子點心鋪、面店油餅店、豆腐坊、茶館、飯莊生意尚可。畢竟民以食為天,無論在哪裡,飯總是要吃,水總是要喝的。斜對面的一家豆腐坊,隻在早市開張,當天做的豆腐賣完後,就店門關起,直至第二天一早才又開張。附近這片低矮的房屋布局都差不多,臨街的一間全都是鋪面,後面連通一個小院落和其他住房,日常進出都是走院子裡的門。
細密的雨線如同簾幕順着斜斜的灰瓦往下流。豆腐坊的屋檐下,一個瘦削的年輕乞丐抱着腿,縮坐在牆腳。風啟刀自剛才用飯時,便注意到這個乞丐。這個乞丐獨自一人,形容透着淡漠與疏離,右手始終藏在袖筒裡沒露出來過。乞丐先是愣愣地看着流淌的雨簾,出神半晌後,顫抖着左手掏出一個挂墜,呆呆盯着看了半天。
想不到,即使是乞丐,心中亦有牽念之事,這倒是在其他乞丐身上很少看到的。乞丐的手應該是受過傷,所以才會那樣顫抖不止,抓握無力。說來,在這世間行乞為生的人,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身體有疾、衰弱,不能幹活亦無親人可以依靠的,另一類則是好手好腳,喜歡遊手好閑好吃懶做之類。對于前一類淪落為乞的人,風啟刀多半充滿同情。
下了大半日的雨終于停了。街上漸漸有了行人。一輛牛車拉着幾隻大桶慢慢沿着街道行過。豆腐坊門口的乞丐仿佛累極似的,環抱着腿,閉上了眼,萎黃發暗的膚色,透着漸漸失去生氣的灰敗。風啟刀看了眼桌上未曾動過的豆沙小荞餅和蛋黃酥,吩咐夥計用油紙包好,提着紙包走下樓去。
走到乞丐身前,風啟刀把紙包放到乞丐懷裡,“吃吧。”
毛小豆聽到動靜,睜開眼,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現在身前的油紙包。饑餓帶來的敏銳嗅覺,讓她立馬嗅到陣陣誘人酥香。毛小豆舔舔嘴唇,擡起頭來。但風啟刀已經走開,隻留下一個身着黑色披風的颀長背影。
毛小豆收回目光,顫抖着左手扯開捆住油紙包的線,隻見是整整一包糕餅,而且,還是對面鶴雲樓的。毛小豆拿起一個松軟的豆沙小荞餅,剛準備往嘴裡送,一隻髒兮兮的手突然伸過來,把油紙包從她懷裡搶了去。還未來得及反應,手裡拿着的那個小餅也被另一隻手搶了去。
毛小豆擡起頭,隻見是三個年齡比她大的男乞丐。男乞丐吊兒郎當地看着她。站在中間像是領頭的一人,拿着油紙包,往嘴裡接連塞了兩個餅,然後道:“啞巴運氣還真好,雨剛停,就有人來送吃的。不過正好,就當是孝敬我們哥三兒人了。”說完,挑釁地笑着,把紙包遞給另外兩人。兩人一人抓了兩個餅,同樣狼吞虎咽吃起來。其中一人被噎到,脖子伸得老長。
毛小豆靜靜看着三人,心中升騰起一股許久沒有冒出的怒火。她已經遠遠避開他們,可這些人仍然陰魂不散地到處驅趕她,搶她的錢币搶她的食物。那包餅,本來是她的。是她在已近絕望時,一個好心人遞給她的希望之物。反正估計她都要死了,但這一次,她不允許他們再這樣對她。
“看什麼看!臭啞巴!哦,對了,忘了你應該也餓了。來,這半個餅,賞你吃了吧!”領頭的乞丐說着,把手裡拿着的小半個餅,全部添了一遍後,遞到毛小豆面前,“拿着,吃吧,哥特别賞你的。”說完,同其他兩個乞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見毛小豆不接,直接把舔過的餅丢進毛小豆前面的破碗中,然後同另外兩人吃着餅,得意地笑着朝前走去。
毛小豆慢慢站起來,把前面的破碗,用盡全力一腳踢去。破碗飛起,連帶裡面那小半個餅,正正砸中領頭乞丐的後腦勺。
哎呦一聲。三人停下,轉過身來。
“還我的餅來!”毛小豆瞪着三人,幾乎是大喊道。
三人俱是一愣。原來啞巴不啞。意外過去,其中一人準備走上前來,但立馬被領頭的乞丐拉住。領頭的乞丐盯着毛小豆看了一會兒,突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露出一排黃黑的牙齒,然後對另外兩個乞丐耳語了幾句。另外兩人也不懷好意地笑起,看向毛小豆的目光露出赤裸的邪惡,在毛小豆身上來回掃視。
毛小豆頓時後悔起來。她一直保持沉默,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讓其他乞丐知道她是女子,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乞丐也是人,其他人會有的欲念,他們同樣會有。一個女乞丐,又沒有能力自保,若是混在一群男乞丐中,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經曆過在村莊借宿那一晚的恐怖經曆後,她便開始有了警惕。不想,剛剛隻顧着惱火,忘記了隐忍,終是暴露了自己。毛小豆立馬轉身,想要跑開。但來不及了。
三個乞丐很輕松就追上她,其中兩人拖住她,快步往城外走去。
毛小豆剛呼喊了兩聲救命,嘴裡就被塞進一團臭烘烘的破布。
路上行人本就不多,又是幾個乞丐之間發生沖突,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所以根本無人理會毛小豆的一路掙紮。
風啟刀坐在馬車上,趕着一輛由一匹健壯的栗色大馬拉的輕便馬車,正朝城外的方向行去。
身旁的道路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三個乞丐正拖着一個乞丐往城外方向走。其中一個乞丐手中拿着的油紙包,看起來如此眼熟。待風啟刀把目光移到被拖着的瘦弱乞丐身上時,平靜的目光頓時一沉。
出了城,三個乞丐把毛小豆拖進一片茂密山林。三人對山林十分熟悉,在林間快速穿行一段時間後,來到一片嶙峋山石前,彎身鑽進其中一個山洞。山洞洞口矮小,四周長滿灌木和雜草,進去後倒是異常寬敞。洞頂裂開一道口,光線可以照下來。靠後方的地上有一堆熄滅的火堆,火堆上架着一口鐵鍋。地勢較高的一側山壁下,鋪着厚厚的幹草。毛小豆面露驚恐,知道這是被三人帶進老巢了。
下一刻,毛小豆口中的破布被抽走,拖着她胳膊的兩人将她甩到幹草上。領頭那人獰笑道:“叫吧,在這裡你即使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說完,沖另外兩人一使眼色,三人立馬朝她撲去。
毛小豆驚恐地往後縮,整個人貼着山壁,卻是退無可退。手腳很快都被按住,領頭那人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這時,一道黑影閃身進入洞中,手起、風過、刀落,淩厲白光自空中一劃而過,三個乞丐頓時被掀翻在地,滾到一旁。又一道犀利白光閃過,三人紛紛捂住流血的臉,痛哼起來。風啟刀将長刀收回,看向毛小豆。
毛小豆已掙紮着坐起來,蜷曲着身體,緊緊靠着山壁,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身體簌簌發抖。她的上衣本就很破舊,根本禁不住用力撕扯,已經破碎掉落,露出黃黃瘦瘦的胳膊,整個上身隻剩一段同樣破舊的灰布緊緊裹在胸前。
風啟刀微微一愣,意識到這是個女子。連忙移開視線,解下披風,朝毛小豆身上罩去,然後抱起她,走出了山洞。
天色又暗了。大雨将至。山林顯得越發幽暗,空氣沉悶。
馬車停在山林邊。風啟刀将毛小豆放到後面的車廂,然後趕着馬車,趁着雨水還未落下,往他在郊外賃的院落行去。
剛剛趕到院落,豆大的雨點就落下來了。小院的房東,同時也是在院落中負責喂馬、燒飯的陳叔見風啟刀回來,連忙走上前來,解開馬車,将馬牽到馬廄。風啟刀繞到車廂後,打開車廂門,卻見毛小豆裹着他的披風,已經靠在車廂上昏睡過去。
風啟刀将毛小豆抱下車廂,進了主屋。
毛小豆其實已經昏過去。她身體本就虛弱,又經曆一番掙紮、驚吓,早已疲乏不堪。進入車廂沒多久,大概覺得危險已過,意志不再支撐,便陷入了昏迷。
風啟刀将毛小豆放到床榻上,幫她蓋上薄被,拉起她的手腕,探了探她身體的狀況。脈象十分虛弱,還有幾處經脈淤堵不暢。除了嚴重的營養不良,應是之前受過内傷後沒有調養好導緻的五髒虛損。
這時,風啟刀才看到,這隻先前一直藏在袖口中的右手,果然也是一隻受傷緻殘的手。用靈力斬斷她手筋的人當是十分憤怒,以至于下手狠重,斬斷手筋的同時,亦傷及五指經脈,緻使五指再也伸不直,最終變得隻能像雞爪似地蜷縮着。可以說,右手不但廢了,而且醜陋,所以,她才需要将它藏起來。
就像他一樣。
毛小豆似是正在夢中,眉頭突然蹙起,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口中喃喃道:“山白師兄,不要丢下我。”
山白師兄?風啟刀打量着毛小豆。莫非她原本是哪個門派的弟子?這原本應該是個眉眼清秀的人,看起來也不像會對他人構成威脅,究竟遭遇何事,才會落得手筋被斷、街頭行乞?
風啟刀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從中倒出一顆深褐色的丹丸,塞入毛小豆的口中。然後起身離開房間,留下毛小豆獨自卧床休息。
風啟刀先去廚房,囑咐陳叔熬一鍋瘦肉粥。然後回到院子裡,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屋檐下靜靜看着天地間迷蒙的大雨。這場雨比上午的要大,但應該不會持續太久。不像綿綿細雨,可以接連下幾天。這次出來,他要辦的事已經辦得差不多,隻還有幾樣東西需要采買。至多再過半個月,便可以回去了。還是風潛谷的雨讓人覺得爽快,要麼不下,要下便是大雨,且來得快,去得也快,下過之後,天又會很快晴朗起來,天地間一片清明,還能時常見到彩虹。
傍晚時分,雨停了。陳叔将院落中的桌子擦幹,擺上備好的飯菜,從牆角搬了凳子過去,招呼風啟刀吃飯。
很快,天就完全暗下來。院子裡屋檐下已經點上燈。周圍的田埂裡,癞蛤蟆正呱呱地叫。
風啟刀坐在院子裡,如同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靜靜看着遠處群山的黑暗剪影,慢慢喝着一壺梅子酒,等着深夜的到來。
毛小豆在第二天天剛剛亮時,便醒過來了。醒來的瞬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隻有在夢中,她才能睡在安全的房間中,躺在舒适的床上,才能蓋着幹淨松軟的被子。直到發現房間中的光線越來越亮時,才意識到,她并非在做夢。然後,想起了頭一天的事。
她慢慢起身,發現身上還裹着那件黑披風,而身上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隻有裹在胸前的那塊布還在。頓時又羞愧,又尴尬。
接着意識到,自己是髒兮兮地就躺到了床上,想必原本幹淨的被褥枕頭都已經被她污染了,心下又愧疚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