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夜呈子的次日清晨,天氣晴朗,毛小豆罕見地遲遲未起。風啟刀料想她是夜裡失眠未有睡好,也就沒有去叫她。等毛小豆打開房門出來時,已經日上三竿。在院子中見到正在刷馬的風啟刀時,毛小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時間不早不晚,還是得吃點早點。進到廚房,見鍋裡有一個餅,旁邊的竈台上,盛着一碗用三種米熬的粥,粥還微微溫着。毛小豆隻覺心中一暖,拿了餅,端着粥走到院落中來。
“風啟,你吃過了嗎?”毛小豆坐到桌邊,問道。
“吃過了,你快吃吧。粥還沒冷吧?”
“嗯,溫度剛剛好。”
毛小豆說完,便開始吃餅喝粥了。雙手恢複正常後,連如常吃一頓飯,毛小豆都倍感幸福,臉上情不自禁溢出笑容。
風啟刀邊刷馬,邊看着毛小豆,見到她的笑容,不免也露出一絲笑來。
不一會兒,風啟刀放開栗色大馬,讓它獨自去院外溜達,收了木桶和刷子,提了壺茶連同兩隻小碗坐過來。
“讓我來。”見風啟刀要倒茶,毛小豆忙說道。然後提起茶壺,為兩隻小碗中倒入香氣飄揚的青碧茶水,端了一碗放到風啟刀面前。“許久沒有做這些事了,以後得多讓我做。”
風啟刀笑起來,說道:“你太久沒有正常使用雙手了,現在就天天想着做這做那。”
毛小豆點點頭,道:“就是,就是。風啟,要不明天讓我幫你刷馬吧!”
風啟刀故意微微蹙眉,說道:“我倒是沒有問題,但不知棗花願不願意讓你給它刷。”
毛小豆被茶水嗆了一口,順了順氣後,認真地說道:“風啟,你知道嗎,棗花這個名字,毀了一匹多麼健碩俊俏的好馬!能不能拜托你給它換個名字?我是說真的。”之前第一次聽到風啟刀叫栗色大馬棗花時,毛小豆就被噎了一下。但那時她和風啟刀不算太熟,所以噎到歸噎到,也倒是沒直接說這名字難聽。
風啟刀露出一絲無奈,道:“這名字其實不是我取的。五年前棗花剛買來時,還是匹小馬駒。回來師父見了,就笑着說道:風啟,這匹馬好,以後就叫它棗花吧!”當時風啟刀站在一旁,同樣被噎了一下,但既然風揚眉都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得反對,總不能對風揚眉說:師父啊,不瞞您老人家說,棗花這個名字實在難聽,跟這匹乖巧又俊俏的可愛小馬實在不配,要不換個名吧?然後,棗花就成了這匹駿馬的名字了。
毛小豆被風啟刀無奈又略帶委屈的樣子逗笑了。笑過後,她看着風啟刀,感歎道:“風啟,我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樣,這麼開心,這麼平靜過了。”還有剩下的半句話她沒有說出:而這一切,都是風啟你帶給我的。
風啟刀淡淡笑道:“小豆,你開心就好。”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小豆,見你開心,我也開心,其實,我也很久沒像現在這樣開心過了。
時間很快就過去。午飯時,毛小豆為兩人煮了面疙瘩湯。簡單吃過後,風啟刀便帶着毛小豆前往杜鵑林。
這一次,他們直接在杜鵑林中落下。
林中依然光線幽淡,空氣清涼,杜鵑花嬌豔鮮活地綻放着,蜜蜂在花叢中忙碌着,鳳尾蝶在絲絲縷縷的柔淡光線中翩翩起舞。剛落下,他們便聽到了那熟悉的低沉婉轉的樂曲聲。同樣的曲子,同樣的如歌如訴,同樣的婉轉中透着無限的孤寂和無從排解的愁緒。這一次,他們大概都知道了吹埙之人是在為何人而吹了。
兩人沿着林中小路朝林子盡頭處的池塘走去。
在各色杜鵑叢中彎彎繞繞後,一座八角石亭子出現在視線範圍内。同時出現的,還有身着一襲青衣,站在池塘邊的吹埙人。
夜呈子雙手捧着一隻烏黑的卵形埙,正在面朝池塘專注地吹着。看樣子應該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他們簡直有些不忍心打斷他,但還是放輕腳步繼續朝前走去。
還未走近石亭子,夜呈子已經聽到動靜,停了下來,轉過身,露出一絲和暖的笑容。
石亭子已經提前做了布置。中間的石桌上,已經放好茶壺和三隻小茶碗,還放着一隻小泥爐,爐子中的無煙炭已經燃好。一個圓凳旁邊,放着一陶甕清水,以及一個三層食盒。
夜呈子将二人引進石亭,在放着小水甕的一側坐下。毛小豆坐在夜呈子對面,風啟刀坐在毛小豆旁邊。
夜呈子從食盒中端出一碟核桃酥,一碟桃花糕,一碟新鮮的蛇莓果,一碟去了殼的榛子仁,兩兩相對,放在毛小豆和風啟刀中間。然後從甕中舀了水,準備開始煮茶。
石亭子旁的池塘,池水淺而清,池底露着苔痕,水面浮着一些落花,幾尾紅色的小魚在池水中暢遊。
夜呈子煮茶,不但放了茶葉,還放了少許的鹽、姜粉、桂皮。待茶煮好後,他為每人各倒了一碗。然後淡淡笑着解釋道:“茶性偏寒涼,我由于身子弱,不能直接喝,故每次煮茶需放入一些溫性的香料調節偏性。這樣煮出的茶,雖失去了茶原有的清香味,但對身體而言,卻更溫和。你們若是第一次喝,大概喝不慣。”
毛小豆擡起顔色微微泛着紅褐的茶湯,喝了一口,微微一愣,呃,這茶湯确實滋味獨特,與衆不同。風啟刀喝了一口,未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見毛小豆喝得十分勉強又不好意思說什麼的樣子,夜呈子笑起來,道:“這一巡你們先就我。待會兒我再為你們煮一壺隻放茶的。”說完,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待放下茶碗時,看着毛小豆,感歎道:“小豆,你長得太像你娘,特别是,那雙眼睛。隻是你娘的性格更為張揚,不似你這般穩重收斂。”
毛小豆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頓,擡起頭,看向夜呈子,道:“夜叔叔,你昨天說,你同我娘從小就認識?”
“沒錯,我與你娘同歲,我們認識的那一年,剛好是七歲。我被寨子裡幾名孩子欺負,是你娘幫我解了圍。”
提及往事,夜呈子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來。因為即将被他追憶的,是他這一生唯一喜歡過的女子。如果真有所謂的一見鐘情,一眼萬年的話,那麼對于心性敏銳的他來說,這一切就發生在他七歲那一年,剛剛同夜飛雪認識的時候。
由于自小就天天抱着藥罐子,被稍猛烈的風吹到就要病倒好幾天乃至生命垂危,路上聽到一聲犬吠,或是夜裡看到一棵樹搖晃的暗影,就會被吓出一身冷汗乃至失神好幾天,夜呈子在七歲前幾乎很少走出家門,也不大參加家裡的活動,天天隻待在他房間所在的那個小院子裡,由兩位家仆陪伴着。又由于胃口常常不好,隻能少食且清淡飲食,他在家中的三餐也是另開小竈,由專門的廚娘為他單獨準備。寨子裡那位有些神叨叨的醫師曾經為他診斷後,又順帶掐指一算,然後得出結論:夜呈子出生的時間提早了幾天,以至于他的三魂七魄還沒來全,少了一魄,所以這孩子,說通俗點,就是先天有所不足,沒有壽象。
不過,盡管如此,經常病病歪歪,弱不禁風,三天兩頭卧床,瘦的像根豆芽菜,成天喝藥已經喝到快要失去味覺,夜呈子還是堅強地活到了七歲。這時,他的弟弟夜源子也早已經出生,并且成了全家的心頭寶。對于他這個長子,他爹娘的要求不高,隻要他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除此以外,對他再無所求。雖然身體不好,但七歲時的夜呈子照樣擁有一顆童心,偶爾也會想到外面看看,或是有其他小夥伴一起玩耍。
夜家寨整個寨子都在山嶺裡,各家房屋也都建得比較分散。從寨主家出來,沿着山路往下走幾裡路,在一片河谷旁的緩坡地帶,倒是分散着七八戶人家。夜呈子知道,他爹娘對家仆特别有過交代,不允許随意帶他外出,免得他出去一趟,回來總會病上十天半月,而且他一生病,總會在夜裡大驚大哭,實在折騰人。夜呈子于是尋了個機會,有天午後,當人人都以為他在屋裡按例午睡時,便從後院的小門偷溜出去,沿着一條山路往山下走去。
雖然身體虛弱,他走不快,但是來到戶外還是心情暢快起來。那時雖然正值秋天,但山裡樹木多半屬于常綠植物,隻有少部分葉子開始變黃,透露着一絲屬于秋天的氣息。此外就是,雨水有所減少,不再每天都一場大雨。流過河谷的河流,水位也有所下降,河水不再奔騰激越。河邊水位降下去的地方,形成許多淤泥堆積的淺灘濕地,長着一些半人高的水生植物。
夜呈子走了很久才看到下方的河谷地帶。幾座屋宅掩映在對面的茂密樹林中,隻露出高高的檐角和部分烏瓦。河邊的淺水塘邊,有幾個孩子正在玩耍。四五個男孩子,身着短褂布褲,光着雙腳,皮膚已經被曬成小麥色,年齡看起來同他差不多大,正在水塘邊比賽用法術釣小魚。這是剛剛有了一點修為的孩子都會幹的事:不用修為幹正事。
夜呈子看了他們一會兒,便下山朝他們走去。
幾個孩子見他走過去,都擡起頭打量他。見到他身着湖藍色綢緞長衫,眉目清秀,形容整潔,一雙嶄新玄色長靴幾乎纖塵不染,異常瘦弱,異常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知道是那個常年躲在家中不出門,什麼都不會,隻會生病吃藥的寨主家大公子來了。其中一個孩子,突然沖其他孩子使了個眼色,其他孩子仿佛得到某種指令似的,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一個孩子手腕一動,一條白色的靈力線從水塘中帶起巴掌大一塊泥巴,直直朝走近過來的夜呈子飛去,啪的一聲,打在他的胸口上。
夜呈子踉跄着後退了幾步,差點跌倒。
所有孩子都笑了起來。
夜呈子低頭看着胸口的一灘污泥,竟有些不知所措,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緊接着,三塊泥巴又飛來,一塊仍然落在他的胸口處,一塊落在他那雙幹淨的靴子上,一塊落在他的領口處,還濺了他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