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偏西。樹林中的光線越發柔和暗淡。
夜呈子端着茶碗，似是有些愣神。然後是一聲微微的歎息。
“自那次見了飛雪之後，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兩年後。那一年，我們都二十四歲。春天快結束時，整個修行界，隻要是正規門派，無論大小，甚至包括像風潛谷和夜家寨這樣專注煉器或是煉丹的修行宗族，突然收到紫杉門發來的伏誅令，而伏誅的對象，就是你的母親，夜飛雪。伏誅令中，飛雪被稱為罪大惡極的妖女，說飛雪因愛生恨，因執成魔，殘忍殺害青松門掌門之妻、紫杉門掌門之女、尚在月子中的沈清婉。伏誅令請求整個修行界不要對飛雪有任何收留、幫助其藏匿行蹤的行為，并請但凡有夜飛雪下落者，立即告知紫杉門。
“夜家寨收到紫杉門發來的消息後，因為知道我和飛雪向來關系要好，父親擔心我與這件事扯上牽連，并影響到整個夜家寨，便直接把我軟禁了。”
夜呈子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整個人看起來仿佛委頓下去一般。這一段回憶，是他最不願提及的。當年，若非被夜涯子軟禁，他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出嶺去找夜飛雪。找到她後，無論如何，應該都能給她一些幫助。他雖然不懂法術或是劍術，但是要幫夜飛雪找個地方安全地隐匿起來，這點他相信自己是能夠做到的。但夜涯子顯然很了解自己的兒子，不想夜家寨得罪紫杉門，所以第一時間就把他禁足了。
年末時，漸漸有傳聞說，夜飛雪在逃離途中，曾被紫杉門弟子重傷，後面一直銷聲匿迹，其實是夜飛雪已死，這件事的風波終于在修行界平息。這時，夜涯子才把夜呈子解禁。
重獲自由的夜呈子，不相信夜飛雪已死的傳聞，第一時間便出嶺去尋她。經過兩個月，憑借着竹翠鳥的指引，最後居然在西山山腳一個山旮旯裡的偏僻小村中找到了如同村婦打扮，身體十分虛弱，已經臨盆待産的夜飛雪。
原來，夜飛雪一直把自己藏匿在西山附近。現在夜呈子才反應過來，夜飛雪這樣做，應該是早有打算，如果她會遭遇不測，那至少可以請人把孩子送去青松門。
見到夜飛雪的狀态，夜呈子大驚，來不及詢問前因後果，先幫夜飛雪把孩子生了下來。先前夜飛雪被紫杉門弟子所傷後，傷勢不輕，在保住孩子和為自己療傷之間，她選擇了保住孩子，把修為集中于穩住胎兒。待生完孩子，傷體精力耗盡，夜飛雪陷入昏迷。好在夜呈子已經久病成良醫，邊照顧着剛出生的嬰兒，邊到附近山裡尋了草藥，連同身上随時都帶着的各種保命丹藥，終是把夜飛雪救了回來。
孩子出生一個半月後，夜飛雪的身體雖未完全恢複，但狀态基本穩定，并答應，由夜呈子去尋一處适合的隐居之地，然後同他一起離開，之後安心撫養孩子。此事決定之後，夜呈子便離開小村去尋地方。但不想，待後面返回時，夜飛雪已經不在小村。
等他找到夜飛雪時，她已經躺在樹林中，奄奄一息，而孩子不知去向。
夜呈子講到這裡，端着茶碗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我扶起你娘時，她已經不行了。她睜開眼，看着我，竟還露出了一絲笑，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我說道：他們不知道孩子的存在，無虞，沒事。說完，你娘就去了。”
夜呈子講到這裡，艱難地閉上了眼睛。
毛小豆早已經流淚滿面。
而有些事，夜呈子永遠無法同别人叙說。當年，在找到夜飛雪的那片樹林中，他抱着離世的夜飛雪，默默流着淚，枯坐了一夜。不敢相信，自己不過離開一個月不到，原先好好的人，卻變成了在他懷中漸漸冷卻的一具屍身。他撫着夜飛雪蒼白的臉，眼淚不斷地滴落到她臉上，卻無論如何再也喚不醒眼前的人了。
随着黎明初現，在極度無奈與悲痛的心情中，夜呈子用靈火焚化了夜飛雪，帶着她餘下的一點骨灰，離開了那片印刻着滿滿傷心的樹林。
夜飛雪離世的那一天，樹林裡的清香樹，正開着一串串白色的香氣宜人的小花，淡淡馨香飄逸在樹林間，但無法撫慰夜呈子内心的疼痛。因為那個愛穿紅衣明朗活潑的女子，再也不會在世間出現了。
此時，杜鵑林的光線，突然就暗了。原來，太陽已經落山。池塘、石亭、樹林，開始染上暮色，鳥兒已經歸巢，魚兒已潛入水底，所有的一切顯得深沉暗寂，像是人們内心角落深處，那些無法撫平的傷痛留下的道道暗影。
過了很久，毛小豆拭幹淨眼淚，擡起頭，看着夜呈子，問道：“夜叔叔，我想知道，我娘到底有沒有殺害沈清婉。”
夜呈子微微歎了口氣，道：“沈清婉，确實死于你娘之手，卻并非修行界所傳聞那樣，說你娘是因嫉恨殺人。這件事，你娘身體狀态穩定後，同我說了。我相信她所說的。因為你娘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夜呈子搖搖頭，無奈而傷感地笑起來，接着說道：“你娘，她其實就是傻。若非如此，那天就不會想着親自前往青松門，要同戚鄭南告别，同他做一個徹底了結。若隻是去告别也就罷了，但你娘總想着，她喜歡你爹一場，以後大概不可能再那樣喜歡一個人了，所以那天去青松門求見你爹，就已經做好了打算，要給你爹下點藥，準備留下點跟你爹的特殊回憶。而你娘，确實也成功了，因為你爹對她根本沒有防備。而你就是這樣來的。但事也出在那一晚。據飛雪說，天還未亮，趁你爹還沒有起來，她就悄悄離開了。但還未下山，就看到一股黑氣飛進了掌門院落，飛雪于是又折返回去。黑氣直接沖進了後院西廂的卧房。你娘剛準備推開房門，房門卻突然打開了。一個頭上戴着褥帽，身着寬大中衣，渾身散發着一股奶腥味的清秀女子走了出來。你娘當時一驚，知是遇到沈清婉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沈清婉突然張開口，吐出一股黑氣，眼睛瞬間變成黑色。你娘心道不好，知是剛才那股邪魔之氣定是入了沈清婉的身體，沈清婉已是中魔狀态，意識喪失。你娘原想立即離開，不打算與之糾纏，想着，隻要其他人聽到動靜，自會來處理。不想，沈清婉已經朝你娘攻過來。沈清婉雖然是月子之身，但修為本與你娘相當，又兼之受到邪魔之氣的控制和驅使，狂性大發，出招狠戾，擊出的靈力，也已經變成邪魔之氣，威力強大。你娘無法擺脫沈清婉，隻得出招應對。
“沈清婉招招都是殺機，你娘隻得盡力自保。當你娘聚起全身修為，執劍擊向沈清婉擲過來的一團濃厚黑氣時，沈清婉身上的邪魔之氣，像是突然失效一般，沈清婉于是恢複原本尚在睡眠中的狀态，不帶任何抵抗之力，直直朝前撞上了你娘送過去的一劍。你娘發現不對，想要收劍，但已經來不及。沈清婉被刺中要害，突然醒過來，看見你娘，大概猜到是誰，倒下前擡起手指向你娘，同時，一股黑氣從口中溢出，很快消散不見。住在後院東廂房中負責照料沈清婉的人，聽到院子裡的動靜，打開房門時，看到的便是沈清婉中劍倒下的一幕。接着便是一聲劃破長空的驚叫。你娘見狀，知道已經來不及解釋，隻得收回靈劍，準備馭劍離去。剛飛到上空，就見你爹正從前院趕過來。那時，你爹還不知後院究竟發生何事，隻看了你娘一眼，便往後院趕去。
“兩個月後，你娘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也知道，紫杉門已派出子弟到處搜尋她的下落。你娘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這一生恐難以平靜渡過，于是決定先找個地方躲一躲，至少，要把你順利生下來。途中，遇到過兩名紫杉門弟子，你娘好不容易從對方手下脫身，但也負了傷。輾轉之後，你娘最終還是來到西山附近，藏身在偏僻小村中靠近後山的被人遺棄的一間茅草屋中，日伏夜出，謹慎度日。
“小豆，你不要怨你娘。在我看來，她就是太傻太執着了。至于你爹，他恨你娘，但估計，他更恨他自己。
“過去多年來，我除了一直尋找你的下落，還一直留意世間邪魔之氣的消息，希望能獲得蛛絲馬迹，好能解釋當年所發生的一切，争取為你娘洗脫惡名。但說來奇怪，這麼多年來，卻再未聽說過邪魔之氣的事。當日出現的那股黑氣，仿佛隻是偶然出現，卻偏偏找上了沈清婉，還偏偏讓飛雪給撞上了。
“無論如何，小豆，現在既然我已尋到你，定要好好補償你。雖然沒有自小就好好照顧你，但現在，我希望，還有機會彌補。當年，若是我有能力保護好飛雪，沒有把她和你單獨留在小村，能帶着你們一起離開，你恐怕也不會失去娘了。”
夜呈子說到這裡，終是潸然淚下，面色凄惶。又兼之說話太多，情緒激動，傷神耗氣，突然一陣猛咳起來。原本蒼白的臉，突然泛起不正常的紅。
遺憾。都是滿滿的遺憾。命運就是這般弄人呐。
“夜叔叔，你要保重身體。我娘的離世，不是你的錯。”毛小豆哽咽道。
夜呈子一隻手撫着胸口，另一隻手擡起來，搖了搖，然後虛弱地說道：“我沒事，小豆，今天就是，太激動了。既高興，又難過。這麼多年來，這些話，這些過去，從未好好同人說過。今天，謝謝你們兩人，聽我說了這麼多。太多的東西藏在心裡，時間久了，竟也會變得沉重，而不是消失。”說完，露出一個慘淡的笑來。
“今天，時間已經不早，我們都回去吧。剩下的，我們明天再接着說。”
毛小豆和風啟刀亦沒有異議。
今天确實聊了太多。每一個人都心受震撼，深受觸動，心裡被各種事實，各種情緒裝得滿滿的，需要好好進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