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各自住處，夜已經深了。對于三人而言，這一夜，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在風海堂為夜呈子準備的那間寬敞的，安靜的，推開窗便可看到不遠處山影的房間中，沉香的淡淡香氣仍然萦繞房間，令人倍感心安，但無法讓心事重重的人安眠。房間内的燈已然熄滅。夜呈子靜靜站在窗邊，看着黛色的山影。風潛谷的夜晚，是那樣地安靜，除了蟲豸的低鳴，便再無其他聲音。這個夜晚是晴朗的，一輪明月高懸在谷地上空，四周群星環繞。夜呈子握着那塊已經随身攜帶了三十多年的白色手帕，緊緊地将帕子貼在心口。更深露重，涼風襲人。夜呈子呼吸着令人腦清神醒的空氣，心中激動的餘波仍然久久不散。這一天，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又重新經曆了一遍風雨突變的當年。那些潛藏在他心中的愛意，期待，遺憾，悔恨，悲傷，全部借着清晰的回憶湧出，讓他虛弱的身體不堪重負，但亦讓他在日複一日平靜無波的生活中體驗到生命的鮮活。飛雪，小豆這孩子，很好。你放心吧。你的孩子，以後，就是我的孩子。

在那間不算寬敞，但十分整潔的房間中，毛小豆坐在床榻上，雙手抱着腿，靜靜看着對面長木桌上一盞小燭燈。在燭燈發出的溫暖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敢愛敢恨，性格鮮烈的紅衣女子，亦看到那個即使滿身傷痛，也拼命想要護住她，把她順利生下來的虛弱女子。甚至看到臨終前，因已托人将她送往青松門而心下釋然帶着笑意離世的女子。這便是她的娘親。她很高興，她娘并不像原本她不敢想象的那樣，是個惡女子；但她也很難過，她的娘親，生命是那樣短暫，隻活了短短二十六年便離開了，她的生命停留在最好的年華，變成那些真正愛她的人心中永遠的遺憾和傷痛。眼淚默默地流下。橘黃色的火光在毛小豆眼中變形膨大，朦胧一片。最終，毛小豆帶着滿腔的情感，低低喚了一聲“娘。”

風啟刀躺在床榻上，雙手枕在腦後，想着這一天聽到的所有事，心神清明。他為小豆高興，現在她對她娘有了了解，對當年之事有了了解，她心中原先的疙瘩應該得以解開了。隻不過，如他之前所猜測，夜呈子同小豆的娘親，兩人淵源極深，小豆還是他幫忙接生下來的。若是當年他和小豆的娘親能帶着小豆順利離開，他們應該會過得非常平靜，可一切，終究不如人願。夜呈子說他會補償小豆，那他會如何補償呢？小豆現在無依無靠，雖然在風潛谷有個落腳處，但這裡始終不是她的家，而且小豆，也還年輕。那他會不會想要把小豆帶走呢？想到這裡，風啟刀突然躺不住了，立馬坐起來，心中有些擔憂，有些失落。夜呈子這人，知書達理，性情溫良，體貼細緻，若是小豆今後跟着他一起生活，自會受益良多。但他，卻分明不想小豆離開，不想小豆離開風潛谷，不想小豆離開，他？風啟刀垂下眼，左手捂在自己的心口，想到小豆，想到他們之前經曆的種種，心口有些發熱，心跳有些加快。可是，他又能如何呢？最後還是要看小豆的決定。要論同小豆的淵源，他自是無法同夜呈子相提并論的。風啟刀歎氣一聲，又重新躺下，依舊雙手枕在腦後，睡意全無。然後又想到一件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翌日。

盡管夜裡失眠，但因這天夜呈子會過來，所以毛小豆還是早早就起來了。清早時，風啟刀在院子裡碰見她時，見她精神有些疲倦，眼睛微微發腫，知她昨夜定是無眠，想她娘想了一夜。不忍見她憔悴傷感的樣子，又拿出一顆消腫祛濕的丹藥遞給她。

毛小豆接過丹藥，想起之前在莽塱山時，風啟刀勸她以後不要輕易哭，哭了還要費銀子給她買丹藥吃的話，不禁臉上一熱，忍不住笑起來，把丹藥吃了下去，然後看着風啟刀說道：“又讓你破費了。”

風啟刀亦笑起來，道：“這次情況特殊，這點破費不算什麼。”同毛小豆在石桌旁坐下，又道：“昨晚，是不是一直在想你娘？”

毛小豆雙手支着下巴，點點頭，充滿感慨地說道：“我好心疼我娘，也覺得夜叔叔相當不容易，他準備要把我娘放在心裡一輩子。至于我爹，我現在也有點理解他了。他肯定認為，沈清婉的死，是他造成的，但最終，所有的人都不在了，無論是沈清婉，還是我娘。恐怕，所有人中，他的心情是最複雜的。而我又是個完全意外的存在，情況對他來說，就更複雜了。”

毛小豆坐直，看向風啟刀，接着說道：“風啟，原本我很怕我爹，因為他那麼恨我，但現在，我好像不怎麼怕他了，反倒覺得，他也挺慘的。畢竟，他是三個人中，現在唯一還活着的。說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股來曆不明的邪魔之氣造成的。若沒有那股邪魔之氣，我娘順利下了山，那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毛小豆說着，神色變得嚴肅。

風啟刀聽她這麼一說，猶豫了一會兒，終是說道：“小豆，其實我也一直在想那股邪魔之氣。當年，燒毀我家的大火，同樣是帶着黑氣的火焰。那樣的火，蔓延極快不說，人還難以從中逃脫。我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因為那火焰特殊，所以才無藥可治。”

毛小豆一驚，意外地看着風啟刀，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當年燒毀你家的大火，其實也是帶着邪魔之氣的火？”

風啟刀點點頭，道：“沒錯。當年，我也跟師父提過燒毀我家的火，師父聽過後，思忖片刻，隻對我說，我活下來已是萬幸，年紀又尚小，過去已經無法改變，讓我别再去想那些事，隻安心修煉，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我認為師父提醒得很對，我能活下來确實已是奇迹，之後就再沒想過這件事。後面随着修煉不斷深入，内心亦有所不同，當年的事，當年那場火的蹊跷之處，就再沒想過了。直到昨天聽夜前輩提及邪魔之氣，我才重又想起來。”

毛小豆聽完，神色變得凝重。

風啟刀見毛小豆的樣子實在嚴肅，心想，這個姑娘現在還沒有任何修為，還是不要讓她對這些事太過上心的好，又連忙說道：“不過，昨天夜前輩也說了，他後面一直在留意邪魔之氣現世之事，但再未有所聞。而我自進入谷中，但凡修行界有什麼特殊消息，往往也能從師父那裡聽說，這些年，倒也一直未聽說有邪魔之氣出現。所以，小豆，你也不要如此擔憂，也許，就像夜前輩說道的，當年的邪魔之氣不過偶然出現罷了。”

毛小豆的神色放松下來，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吧。隻是，風啟，你身上的疤痕果真沒有辦法可醫治？”

風啟刀淡淡笑起，道：“如果有，當年師父早就為我用上了。小豆，你别替我操心，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習慣，要一輩子戴着面具，也沒有關系。”

毛小豆看着風啟刀的面具，問道：“那如果，你以後遇到什麼特别的人，你也不打算在她面前摘下面具？”

風啟刀垂下目光，似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淡淡說道：“不摘。除了師父，我不會再在任何人前面摘下面具。”

氛圍突然又變得有些尴尬，因為風啟刀又不說話了。

毛小豆自忖，為何她總想在這個問題上同風啟刀好好聊聊。她其實是想幫風啟刀解開心結，不過，貌似方法不對？毛小豆也不說話了，陷入了對自己的反思中。

還好，一道青光已朝着院子飛來。

很快，夜呈子便馭着飛行盤，來到風揚眉的院子。

兩人站起來迎接他。

夜呈子落座後，風啟刀去提了一隻陶壺出來，并一些梅幹杏脯。

知道夜呈子基本不喝清茶，這天清晨起來後，風啟刀便到附近山間尋了幾叢正在開花的茉莉，摘了些花朵，放在陶壺中，泡了壺茉莉花茶。

新鮮的茉莉花香氣四溢。茉莉花水倒入小碗中，香氣立即引起夜呈子的注意。他端起小碗，嗅了嗅，面上露出一絲懷念之情。

白鸮嶺中，夜飛雪和白老頭住的那個小院裡，就種着幾叢茉莉花。說來，他已經快三年沒回去白鸮嶺了。

大家都先沉默了一會兒。

夜呈子喝了幾口甜潤并溢着茉莉花香的泉水，然後放下小碗，環顧了小院一周。小院背靠青山，四周金竹環繞，整潔清靜。院門面對山間谷地，視野開闊。院子正面是一間軒敞的堂屋并着一間卧房，右側還有兩間并排的帶廊檐的屋子，後院還有幾間小房。

“小豆，在這裡你可還住得習慣？”夜呈子問道。

“住得慣。我在這裡住得很好。風啟和風伯也都對我很好。”

夜呈子聞言，點點頭，看向風啟刀，道：“風公子看起來不大像南方人。”

“晚輩原本家在北方。小時候家中罹難，幸得遇見師父，便跟着師父回了風潛谷。”

“原來如此。”

“對了，夜叔叔，我有件事想問你。”毛小豆開口道。

“何事，小豆？”

“昨天，我聽你說我娘過世時，對你說了幾句話，其中有句，無魚，沒事，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