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虞明白過來，知道風啟刀是擔心睹物而思及往事，所以不願意住宿，立即道：“沒關系的，住這家也不錯，這家客棧比較安靜。”突然想起去年經過北原城時，從說書先生那裡聽來的，曾經的慕家，生意好像涉及各類店鋪、客棧和飯莊，于是道：“風啟，待會兒吃飯，你帶我去我吃吧。”這樣就能避免她又挑錯地方了吧。

風啟刀也猜到了夜無虞的顧慮，也未說什麼，隻道：“好，我帶你去吃點有特色的。”

随着接近城中心，街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特别是東南西北四條正街，寬闊的青石闆路上，行人和馬車往來不斷，街道兩側，商鋪林立，各色錦旗翻飛，顯得好不熱鬧。

風啟刀邊走，邊靜靜看向街道兩側。目光偶然在某家店鋪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開。

夜無虞心想，估計這些街上的店鋪，很多都是風啟熟悉的吧，隻是如今，所有店鋪大概都已改頭換面，再無曾經熟悉的招牌和商号。二十年時間，她夜無虞都從一個襁褓嬰兒長成了大姑娘，而易了主的商鋪，更不知會透着多少時過境遷的況味了。她隻希望，風啟刀看着今非昔比的街道，不要太過傷感才好。

風啟刀突然平靜地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城裡的街道雖沒怎麼變，但街上的店鋪卻是變了許多。一些記憶中的老字号像是消失了。”又走了一會兒，風啟刀停在一家烤肉店前，看着門頭上方顔色烏黑很有些年頭的木牌匾，帶着懷念的神色，道：“這家楊記烤肉店，倒還一直在，無虞，我們就在這裡吃吧。”

烤肉店的門面不算大，店中大概有五張桌子，店外撐起個涼棚，棚頂挂着兩盞小燈，棚下放了兩張桌子。其中一桌坐了三個中年漢子。他們就在另一桌坐下了。他們剛坐下，夥計就出來，拿抹布拭了拭桌子，将手中提着的黃銅茶壺放下，熱情地問道：“二位客官要吃點什麼嘞？”風啟刀點了招牌烤羊肉，烤羊排，要了一碗清湯，并兩碗米飯。

隔壁一桌的三位中年漢子，正圍着桌子中間放着的一條烤羊腿，并着幾壇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聲聊天，顯得性子粗犷豪爽。

街上的燈火已漸漸亮起，他們的烤肉和烤羊排并着清湯米飯，送了上來。滿滿一盤烤肉，仍然是穿在竹簽上的，很大一盤烤羊排，卻是完整的幾根羊肋骨烤成的。風啟刀端過一小碗米飯，舀了點清湯到碗中，又拿起兩根羊肋骨，用小刀把上面的肉剔到碗中，放到夜無虞面前，道：“嘗嘗，我小時候最愛這樣吃。”

夜無虞用小勺，并着湯、米飯、羊肉，送入嘴中，隻覺滿口都是香味，引得人胃口大開，很快一小碗米飯就吃完了。然後吃着香滋滋的烤肉串，心情十分愉悅。風啟刀雖然話不多，但看得出來，心情亦是輕快不少，大概是從熟悉的食物中，尋見了昔日熟悉的時光，倍感親切使然。

吃過飯，兩人繼續沿着街頭溜達，在一家果脯店，買了點山楂脯、桃幹、鹽焗杏仁。又在一家糕餅店，買了一包松花糕。之後又買了兩壇松子酒。等返回客棧時，風啟刀的兩隻手都提滿了吃的。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兩人便出了城，馭劍往北原城外以西的屏山而去。

到屏山山麓附近時，天光才漸漸亮起。由于屏山山麓一帶，既無人家，也無村落，也不靠近官道，清晨天剛蒙蒙亮起時，顯得十分寂靜，犬吠雞鳴、炊煙袅袅這些尋常景象都沒有。亮起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如同陰天般。

還未到山麓前，夜無虞就倍感意外。去年她來時，雖是晚上，景色看不分明，但記得，那時的屏山山麓并未建起任何圍擋。被燒過的山麓，連同山林的一部分，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夜色之中，透着令人不安的深沉寂靜。但現在，整個屏山山麓，連同幾乎半座山，已被足有丈高的木栅欄圍起。原本的慕家舊址，再不能讓人一眼看到。

兩人在空中停留片刻，隻見被圍起來的慕家遺址中，已經雜亂地長出一些荒草，諾大片區域，看起來荒蕪而寂靜，除此之外，原本被燒過的樣子，再也看不出來了。

随後，兩人落下來，站在高高立着的木栅欄前。夜無虞微微蹙眉道：“去年我來時，這片區域還是敞開的。不想，隻過了一年，就被圍起來了。”

風啟刀的目光停留在用朱漆大大地書在栅欄上的“禁”字。被很大的紅圈圈住的“禁”字，隔一段距離，就出現在木栅欄上，明顯是官府所為。風啟刀道：“這片區域，目前禁止人前往，或許是已有其他用途，或許隻是純粹遮擋起來罷了。”

夜無虞同樣注意到了那些醒目鮮紅的“禁”字，偏頭問道：“那我們現在……”

對于有修為的人而言，他們可以輕而易舉越過木栅欄，落到被圍禁起來的慕家遺址中，區區幾塊丈高的木闆，并不能擋住他們。但他們不能這樣做。修行人在人世間行走的首要原則就是，要遵守人間律法，不得憑借修為擾亂人間綱紀。

何況，現在的廢墟中，除了荒草，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即使進去，也已經沒有太多意義。

風啟刀想了想，道：“跟我來。”然後将夜無虞一帶，很快越過遺址，穿過後方的樹林，落在屏山山頂的林中。

屏山雖不太高，但山上樹林繁茂，由于樹叢的遮擋，下方被圍起的區域，再不可見。但風啟刀仍然面對山麓的方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壇酒，澆在了樹林中，然後面對原本慕家遺址的方向默然而立。

夜無虞靜靜站在一旁，同樣神情肅穆地看着山麓的方向。

很久之後，風啟刀才轉身拉住夜無虞的手，眼中似是有些濕潤，但表情卻依然平靜，道：“可以了，無虞。我們去前面待一會兒再下山吧。”

夜無虞點點頭，任由風啟刀拉着她，帶她走向山頂的另一側。

屏山以西，仍然是大片連綿起伏的山巒，山勢都不高，但都蓊蓊郁郁。離開了那片被圍起來的區域，天空也不再灰沉，透着自然柔和的藍，飄浮着綿軟的白雲。

兩人站在空闊之處，遠眺青巒疊起。

“風啟，這座山的山頂，你小時候來過嗎？”夜無虞問道。

“嗯，來過。以前家中有個很大的後院，院子裡有扇通往後山的邊門。有時，看着天氣晴好，我會讓貼身家仆帶着我從後門出去，沿着樹林，慢慢爬到最高處。有時，也會特意來這裡看夕陽。”

片刻，風啟刀看着極遠處漸漸隐沒在霧霭中的山巒，緩緩道：“不想，二十年過去，再次回來，也就這樣了。所有難過的，難忘的，其實都已經存放在記憶中，而北原城，之于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如今，我對這座城來說，也就隻是個過客而已。原本，我不想再回來，擔心重見故土，想起當年之事，會很難過。但不想，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我所感到的不是難過，而是陌生，小時候在這裡生活的記憶，像極了缥缈的夢境。”

雖然風啟刀語氣平靜，但夜無虞聽了這樣的話，還是感到一絲心酸。風啟刀是個被迫離開家鄉的人，而她的情況也差不多。不，她其實連家鄉都沒有。好在，現在風啟刀在風潛谷有了家，她也遇見了将自己視為己出的夜呈子。最重要的是，在茫茫人海中，在廣闊的天地中，她遇見了風啟刀，然後，他們便不再是獨自一人，從此可以相互陪伴，不再會孤單了。

夜無虞心中感慨，忍不住轉過身，抱住了風啟刀，将臉緊緊貼在風啟刀胸膛上，聽着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隻覺無比心安，無比欣慰。那一刻，夜無虞覺得，世上再沒有比緊緊抱住眼前這個人更為重要的事了。

“無虞？”

“風啟，别說話，就讓我這樣抱你一會兒。”

風啟刀于是不再說話。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在山頂待了很久。

晌午時，兩人才返回北原城，并決定，不再耽擱，翌日就出發前往寂北荒地。若是雪域的暴風雪還未結束，他們就在雪域外那片廣闊林海中等待幾日。

雖然寂北荒地一定要去，但兩人都隐隐感到，他們想要盡快出發，其實是為了能盡快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