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呈子笑道:“我也不過拾前人牙慧為日常增添些許趣味罷了。”說完,同樣嗅吸茶香一番,然後淺啜了幾口。
雷子端着一隻黑木托盤走了進來,依次将盤中的桂圓、鮮桃、李子并着一碟還在冒着熱氣的桂花糯米糕放到了桌上,道:“少爺,這是阿蒲剛蒸好的,所以順便送了一盤過來。”
夜呈子道:“好。”說完,把幾樣水果并着桂花糕往夜無虞和風啟刀兩人面前送去。
雷子離開後,三人又繼續喝了幾巡茶,待茶水滋味漸薄,這才吃起各種水果糕餅。
三人先閑聊了一番。等雷子來通知外面的桌椅已經備好,請三人出去用飯時,夜無虞這才神色帶着一絲凝重,道:“夜叔叔,等吃完飯,我先去拜拜我娘,然後,有些事要同你說。”
夜呈子看着夜無虞眼中突現淚光,收起笑容,點點頭,道:“好。我們先吃飯。有什麼事,待會再說。”
夜無虞點點頭,同風啟刀一起,跟着夜呈子走到外面,在紫葉李樹下的桌旁坐下。
夜無虞看着挂滿枝頭的黃中透着紫紅的李子道:“這次終于趕上結果的時候了。”
夜呈子笑道:“可不是。每次都結滿滿的幾樹,昨天夜家寨來人,走的時候,讓他們也摘了一籮筐回去,卻還剩着好些。你們此行過來,若是不趕着回去,便住上一段時間,每日想吃,就讓雷子給你們摘。”
夜無虞道:“不用麻煩雷子了,我們會自己摘的。”說完,看着風啟刀,道:“那風啟,我們多待幾日再走。”
風啟刀笑着點點頭。
夜呈子道:“正好還有一間房空着,待會兒讓雷子略微收拾下,便可以住了。”
風啟刀忙道:“多謝前輩,風啟就叨擾了。”
夜呈子淡淡笑着道:“風公子不必太客氣,無虞在風潛谷也幸得風公子和風老前輩照顧。此處,地方雖不大,但也算是無虞的家,你在此也無需拘束,一切如常便是。”
風啟刀笑着點點頭。
吃過午飯,又坐着休息片刻後,夜呈子喚來雷子,道:“我先讓雷子把我送過去,你們慢慢過來。”言畢,已經坐上木輪椅,由雷子推着出了院門,沿着右邊的小路往前而去。
正值夏日雨水豐沛之季,幾處水灣邊的蘆葦叢,顯見得更加繁茂,大片毛茸茸的灰紫色花蓬松宛若松鼠尾巴,微風吹過,細高的莖幹随風輕曳,柔韌多姿。盡管水鳥漸漸多了起來,但平靜的水灣,細膩潔白的沙地,遠處飄渺起伏的山巒,從來都沒變過,因此,獨屬于白沙宕的靜美,也從未變過。
夜無虞和風啟刀,邊欣賞着風景,慢慢走到了松樹前。
松樹後方不遠處,已經新修起一座四角茅草亭。亭子不大,但足以遮風擋雨,賞景喝茶。亭中置有一張方桌,四個圓形藤凳,前後左右四方均挂有細竹簾。此時,除了面對松樹的那一面外,其他三面的竹簾均已放下。
雷子已經離開。夜呈子正柱着藤木仗,站在松樹旁,看着遠處的山水之景。
因為知道松樹下埋有夜飛雪的遺灰,故,初次到此,風啟刀也同夜無虞一起,對着松樹拜了拜。
然後夜無虞抹掉一滴忍不住流出的眼淚,走到夜呈子身邊,道:“夜叔叔,我已經知道當年那股進入沈清婉體内的黑氣是怎麼回事了。而且,還知道了我娘是誰。”
夜呈子愣住了。目光柔和的雙目,漸漸透出幾分帶着淚光的傷感來,緊緊握住了手中的藤木仗,久久才平靜下來,帶着幾分激動道:“無虞,快告訴叔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知道了你娘是誰,此話何講?”
風啟刀道:“無虞,此事說來話長,不如先和夜前輩一同到後方亭中坐下再說。”
夜無虞點點頭。
夜呈子也道:“對,先到亭中坐下再說。”
亭子側後方,也就是主人座位的一側,放着一隻半人高的對開門藤櫃,櫃中的幾台擱闆上,放着茶器和茶罐。雷子離開前,已将一隻小泥爐中的炭火點燃,此時,上面正燒着一壺水。
但夜呈子早已無心喝茶,坐下後,便靜靜看着夜無虞,等她整理好情緒,然後開口說話。
風啟刀于是從櫃中拿出一隻側把壺,一隻均杯,三隻小茶碗,并着一小罐茶葉,待水燒開後,提起壺來沏茶。考慮夜呈子的身體,茶葉隻放了少許,僅有淡淡茶香,然後為三人各倒了一小碗。
夜無虞握着茶碗,将他們此行,自去彘奔險境,以及後面前往雪杄山、寂北荒地諸事,向專注聆聽的夜呈子娓娓道出。
說完後,亭中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泥爐上,水燒開後沸騰起泡的汩汩聲。
夜呈子的眼中淚光閃動,心情澎湃,思緒萬千,整個人失神般,呆坐不動。
這麼多年過去了,終于知道真相,這對已經去世的人來說,是種告慰,對活着的人來說,則是莫大的安慰。
半晌,夜呈子才回過神來,柱着藤木仗站起,慢慢走出茅草亭,朝蒼勁的松樹走去。
夜無虞和風啟刀亦跟了過去。
夜呈子站在松樹旁,看着默然靜立的蒼松,喃喃道:“難怪,當年我第一次出谷,在西城遇見飛雪時,她曾對我說,要去北方。現在想來,那時候,飛雪應該已經記起小時候的事,去北方,定是要去雪杄山。”話畢,眸中終是泛起一絲淡淡的笑,“飛雪,如今一切已明了,雖然修行界目前尚不知事情始末,但我相信,此事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那時,你便能洗脫妖女和心狠手辣之名。畢竟,你不但是夜飛雪,還是雪杄派雪菁家族的後人。”說完,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是多年來壓在心頭的一個重擔終被卸下,雙手柱着藤木仗,擡頭看向遠處雲霧籠罩的山影,久久伫立不動。
許久,夜呈子才收回視線,轉身看着夜無虞,道:“孩子,此行,你受苦了。”又轉身對風啟刀道:“風公子,這次多虧有你,舍身擋住無虞即将擊出的黑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夜無虞哽咽道:“可不是嘛,夜叔叔,若非風啟擋了那一擊,我,我……可是,風啟也差點……”想起當時情景,後怕與絕望的心情再次湧上心頭,夜無虞頓時激動難言,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風啟刀道:“所幸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與夜前輩是同樣的心情,隻希望無虞能夠平安。”說罷,掏出懷中素帕,遞給夜無虞,勸慰道:“無虞,别難過了,我不是已經沒事了嗎?”
夜呈子望着兩人,不禁微微笑起,心中暗道,風啟刀對夜無虞果然一片真心,今後有他在夜無虞身邊,他也就放心了。
等夜無虞恢複平靜,夜呈子思忖着道:“無虞,這樣看來,雪菁家族尚有後人一事,大概很快就會為修行界所知了。”
夜無虞道:“其實,是不是雪菁家族的人,這對我倒是不重要。我現在,隻想繼續做夜無虞。隻是,想到曾經的雪杄派被邪修所滅,心中十分沉重。這次我和風啟提前離開,也不知後面寂北荒地所發生的事。”
夜呈子道:“你們才剛剛回來,暫且修整一段時間。待其他弟子歸返,估計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
夜無虞點點頭,道:“嗯。”
夜呈子又道:“你娘之前雖然去過雪杄山,但雪杄派山門前既已被設下結界,估計你娘未能進入雪杄派。以你娘執着的性格,定會在雪杄山附近徘徊,尋找其他進入的途經,估計正是因此,才被邪修見到過。”
夜無虞道:“估計就是如此。至于邪修為何要針對雪杄派和雪菁家族,這就不得而知。”
夜呈子面色凝重,沉吟片刻,道:“确實,現如今,世間再無雪杄派弟子,事情又發生在四十年前,邪修身份究竟如何,與雪杄派和雪菁家族有怎樣的瓜葛恩怨,實非我等後輩能夠知曉。”說完,看着夜無虞,道:“無虞,那你現在有何打算?”
夜無虞道:“如果有機會,我自然也想向邪修讨回公道。不過,這次去過寂北荒地後,我意識到,邪修修為深厚,絕非我和風啟兩人能夠對付,也非某個門派弟子可以對付,這件事,恐怕還需門派牽頭,合力才能應對。我和風啟商量過,我們準備關注着修行界的消息,若後續有任何我們可以做的,我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聽夜無虞如此說,知她不會冒進,夜呈子放下心來。說來,定是這次風啟刀受傷之事,對她觸動極大,懂得了量力而為,知道凡事先做必要考慮再采取行動。想及此,夜呈子再次轉向松樹,心中默道:“飛雪,見到此時的無虞,你在泉下,也定會感到欣慰的,是不是?隻是如今,你我已經陰陽兩隔,再不能像曾經在夜家寨時那樣,于月下,秉燭暢談了。”想罷,心中暗自歎息一聲。
一陣微風突然吹過來,輕輕拂過每個人的臉龐,又從松枝間穿了過去。
夜呈子終是淡淡笑起。對着天空西斜的一輪金陽,想着如今種種,心中升起一絲溫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