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公子看着還真是……”明易把“愚蠢”兩個字咽下去,笑道,“……天真無邪。”
王香雲臉上馬上洋溢出喜悅,眼神得意,喜愛地用臉頰貼了貼兒子的額頭:“秀仔是全天下最讨人喜歡的小孩。”轉過臉,又道,
“老爺給他起的名字是‘易’,卻說秀仔愚笨不慧,不求來日有什麼出息,隻求一生平穩罷。我卻覺得,秀仔來日必然大有作為。”
明易還是更贊同父親的話。
母親對自己有種盲目的信心,他卻不敢信。
“或許吧。”
興許是明易目不轉睛的目光頗為顯眼,連粗神經的王香雲都不自覺察覺到了,她的神色裡終于添了些懷疑,摟緊了秀仔,問:“客人這樣看我做甚?”
明易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太不禮貌,連忙移開視線,道歉:“抱歉,夫人長得和我多年未見的娘親有些相似,一時間不禁看入了神。”
王香雲那顆孩童般的天真的心立刻相信了他的話,神色變得哀傷,同情道:“噢,真希望你能早日和自己的娘親見面。”
“會的。”
“客人這麼多年,不回家看看嗎?”
明易頓住了,眼神快速地掃過屋子,垂了下去:“家裡……沒有人了。”
王香雲不可思議地張口,才回過神來,打自己的嘴:“該死該死,你看我這嘴……大夫人訓過我幾次了,我還不記得說話要三思,該死該死。”
“沒事。”明易搖頭,“也不是什麼不可說的事情。我娘……并沒有故去,隻是因為一些事由,不能再相見了。”
王香雲眼巴巴地看着,卻不說話。
明易明白了,她是想問,又怕自己多嘴說了什麼不好的話。
明易笑道:“夫人知道修仙嗎?”
王香雲的眼立刻瞪大了,驚呼:“客人是仙人?”
明易搖頭:“暫且不是,我天資愚笨,沒有這個機緣,怕是未來也隻能庸庸碌碌一輩子了。但我娘不是,她有一顆七竅玲珑心和冰雪骨,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顆琥珀,心無塵埃,來這人間就是要修成仙再回去的。”
“原是如此!”王香雲驚歎,“隻是,若是因此不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她也會傷心吧。”
明易的眼忽而哀傷下來:“是的,她心的那般柔軟,不可能放得下孩子。可是,親緣會絆住她成仙的腳,她不肯丢下我一人修行。我便……騙她喝下了忘卻前塵的藥,她忘了我,我也不能見她了。”
他頭低下來:“我不想她見了我,又無端想起來,誤了修行。”
王香雲的眼落了下來,充盈着波動的悲傷:“客人一定傷心透了。”
她站起身,将秀仔放到裡間的床榻上,吩咐煙奴照看一二,又掀起簾子,走到明易身前,滿懷悲憫地輕輕抱住了他,“孩子,你便把我當做娘親吧,想來你的娘親也不舍得你這樣委屈自己。”
明易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男女授受不親,尋常女子再同情也會顧及綱常倫理。但王香雲不是,她的眼裡,每一個生靈的情感和魂魄要遠遠高于那些迷霧似的教條。
她用全身的皮膚、血液和肌肉去感知着世界上搖曳生長的性命,用一整顆透亮的眼珠去注視每一個形體和存在,用純質的無塵的心靈去包容着每一個情感。
她合該登天成仙。
他作為王香雲的累贅,就被遺忘掉,再也想不起來才好。不要絆住她的腳,讓她輕輕快快地去雀躍去跳動,在靈秀中得悟天道,羽化登仙才好。
“孩子,你也是好孩子,幹嘛那樣貶低自己呢?”王香雲的聲音柔柔的,“你的心一樣剔透玲珑,不比你的娘差到哪去,何苦用這樣的語言作踐自己呢?”
“娘……”明易禁不住恸哭,“可是我真的好差勁,我很糟糕,我什麼都做不好,我從小到大都很差勁,沒有人需要我……”
“不會的,”王香雲動情地擦了擦淚,“你哪裡不好?你明明是這世上最好的孩子啊,這世上能有幾人舍得和親娘分别,再也不見呢?你這樣勇敢,這樣了不起,怎麼能說是差呢?”
“可是我真的……我,我懶惰還笨,不求上進,還妄想得到不屬于我的東西……我喜歡的人也讨厭我,因為我老是搞砸事情,讓他不高興……我有時覺得,我就不該存在,我一直在拖累别人……”
明易大哭。
“孩子,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要争強好勝,成為最強大的人,”王香雲撫着他的背脊,輕聲道,“競争一定有失敗,總有人要更強,比來比去,仍是失敗。還不如隻做喜歡做的事情,追喜歡的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不留餘力地讓自己開心、快樂。”
王香雲蹲了下來,看着明易紅紅的眼圈,安慰他:“如果忽略了快樂,卻陷于名利強盛的牢籠裡,就是一輩子飛不起來了。這個世界有那麼多傷心的事情呢。”
“娘……”明易委屈地喊,眼淚流得更多,“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想起我,飛升以後……嗚嗚,如果飛升以後親緣不礙修行了,能不能想起來我一下下,來看看我……”
“好……好……”王香雲拍着他的背,溫柔道,“如果我是你娘,我一定不想忘了你。什麼修行啊,成仙啊,虛無缥缈的,都沒有我的孩子重要。”
“嗚嗚嗚……娘!”明易大哭,抱住王香雲。
忽而抱了個空,他茫然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黑暗裡。明易跳起來,懊惱道:“該死,忘記提醒她,讓姐姐離河流遠點,她當初就是不慎腳滑溺斃在河裡的。”
忽而,一個怪聲嘲諷他:“你還真以為那是真的嗎?那是你的心魔,是假的,你提醒了她也沒有用,你姐姐早就死了!”
明易驟然擡頭,厲聲呵斥:“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