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在鎏金香爐裡袅袅升騰,沈夢華斜倚在貴妃榻上,染着丹蔻的指尖正揉着突突跳動的右眼皮,翡翠佛珠纏在腕間随動作擦出輕響:“老江,我這右眼皮跳了三天沒消停,昨兒在張太太家打麻将都能連着點炮——”
她說着突然支起身,織錦旗袍在緞面軟墊上擦出窸窣聲,“你說該不會是……”
“你呀,馬上要當奶奶的人了還跟小姑娘似的。”江津澤戴着棉白手套,正用鹿皮絨布輕拭博古架上的古董梅瓶。陽光穿過冰裂紋窗棂,在他保養得宜的鬓角鍍上一圈銀邊:“淮槿他們午前就從韓嫣娘家回來,今兒廚房備了你最愛的蟹粉獅子頭。”
沈夢華抓起案幾上的麻将牌,幺雞的翠羽在掌心泛着幽光:“南栀那丫頭大清早發消息,說什麼要帶‘驚喜’回家。”
說着,她将佛珠攥緊抵在眉心,喃喃念起《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又在菩薩跟前編排自家閨女。”江津澤終于轉身,江津澤摘下眼鏡,露出眼角細密的紋路。
沈夢華冷笑一聲,丹鳳眼斜睨着丈夫:“是誰聽說北海道暴雪封路非要我打電話過去問,還大晚上眼巴巴跑去接機?結果倒好,回家路上就開始擺譜,要我說咱閨女脾氣大點沒什麼不好的。”
江津澤被妻子念的耳尖泛紅,心虛地看了眼書房門,黃花梨書案上方的木匣裡面躺着一套CHAUMET鹭羽·冠冕,江南栀心心念念了許久,還是他用私房錢定的。
窗外臘梅的冷香混着廚房飄來的火腿煨冬筍氣息,在挑高客廳裡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随着汽車緩緩駛入林蔭道,江南栀望着車窗外熟悉的法式梧桐,冬日略顯蕭瑟的梧桐樹在陽光下搖曳,樹影斑駁落在車頂
雕花銅門打開的瞬間,最後一片梧桐葉緩緩墜落在擋風玻璃上。
終于,到了這一天。
“到了。”她輕聲說,尾音消散在車門開啟湧進的冷空氣裡。
許維禮借着整理羊毛大衣下擺的動作,将重心悄然移至右腿——定制碳纖維義肢包裹在剪裁精良的西褲裡,唯有踝關節處隐約透出金屬冷光。
江南栀伸手再次替他撫平領口的褶皺,指尖觸到他後頸細密的冷汗,混着苦艾香的體溫正透過Burberry格紋圍巾滲出來。
奇怪的是,當同許維禮并肩而立站在家門口時,江南栀胸口淤積許久的擔心與恐懼在一刹那煙消雲散,身側是自己愛的人,門内是愛自己的人。
“叔叔阿姨新年好。"許維禮躬身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十五度傾角,這個角度不至于讓剪裁考究的西褲暴露出更多端倪。
許維禮略顯生份地遞上禮物——鑲螺钿的紫檀禮盒裡清代老坑翡翠耳墜在絲絨襯布上,泛着幽潭般的水光;與此同時雪茄盒滲出古巴COHIBA特有的可可豆醇香,那是他托舊友特意尋來的2003年限量版。
“爸爸媽媽,新年好呀。”江南栀讪笑着從他寬大的肩後探出腦袋。
她尾音甜糯上揚,與小時候的奶團子簡直一模一樣,不禁令人懷念起記憶中那個時常調皮搗蛋的小姑娘。
母親犀利的鳳眸掃過許維禮和江南栀十指緊扣的雙手,最終在許維禮左腿稍顯僵直的站姿上停留半秒。
“不用換鞋了,都進來吧。”還是父親的解圍聲從屏風後傳來。
江津澤望着不遠處許維禮西裝褲管下若隐若現的機械結構,令他想起二十年前收到的一尊唐代鎏金菩薩像,殘缺的蓮座反而讓慈悲之美更加震撼。
抛開父親的身份,江津澤十分看好眼前這位晚輩。并沒有因為身體的殘缺而挫磨,相反的他憑借強大的意志帶領恒信蒸蒸日上。
扪心自問,後生可畏。
但作為一名父親,他不希望女兒如花般絢爛的人生蹉跎在年長她十歲,還一身病痛的男人身上。
取出卡在博古架縫隙裡的懷表鍊時,聽到女兒坐在沙發上像一隻叽叽喳喳不安分的小鳥,逗得母親哈哈大笑的聲音,落在女兒眉梢跳躍的光斑,竟比架上任何一件珍稀古董更令他眼眶發燙。
女兒的笑聲正穿透二十年光陰,與童年那個照鏡子看到缺了兩顆大門而大笑的小女孩重合。
江南栀講話的同時,還不忘遞給許維禮一盞普洱茶。
又見許維禮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垮半寸,任由江南栀将靠枕墊到他腰後。
沈夢華端着茶盞的手晃了晃,終究沒做成掃興的母親。
隆冬凜冽的寒風卷起庭院裡的窗花,在雕花廊柱前翻飛旋轉,好似震顫翅膀的绯色蝴蝶。
江南栀踮腳扶着木梯,羊絨手套上沾滿了金粉:“哎呀,爸往上往上點!再往左移兩厘米!”
江津澤灰白的鬓角凝着霜花,老花鏡滑落鼻梁。手中那幅「五福臨門」灑金窗花在北風中簌簌作響。
“大功告成!完美!”江南栀跳下石階時,紅鬥篷在枯黃的花圃裡綻成石榴花。
她呵着白氣替父親拂去肩頭的金粉,忽見玻璃移門上映出兩道人影——江淮槿扶着孕相明顯的韓嫣進來,冰糖葫蘆在韓嫣手中晃成,和手腕上的瑪瑙珠串交相輝映。
“大嫂,新年快樂!”江南栀撲過去将暖手爐塞給大嫂,指尖輕點韓嫣微隆的腹部,“還有我的小侄兒,新年好呦。”
江淮槿摘下沾着霜露的羊絨圍脖,露出懷中的青瓷罐:“嶽父新釀的梅子酒。”
他擡眼望見廊下那道颀長身影,熟稔得仿佛昨日還一起打過球般,“維禮也在,正好一起小酌幾杯。”
許維禮起身時,深陷的沙發座墊發出細微聲響,江南栀像陣風似的跑過來,借着攙扶動作悄悄托住他後腰——果然觸到一片僵硬。
韓嫣跟着進來,羊羔毛雪地靴在地暖上洇出水痕,擡手沖許維禮打了個招呼,“維禮哥,好久不見。”
然後将糖葫蘆遞給傭人,琉璃糖衣在暖光下淌着蜜色。
“好久不見。”向來圓融的許維禮此刻竟有些局促。
江南栀似是想起了什麼,“哒哒哒”地跑上樓去,激動道:“大嫂,我買了很多小寶寶的衣服和玩具,你等我我去樓上拿下來呀!”
“南栀,你慢點跑!”韓嫣跟在她後頭,扶着樓梯上了樓。
樓下的氣氛在江南栀的腳步聲遠去後陡然凝滞。
汝窯天青釉茶盞在江津澤掌心轉動,他抿了口明前龍井,茶湯在舌尖化苦澀為清洌:“維禮,随我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