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深沉而晦澀。

江南栀輾轉反側，像是被夢魇住一般，接連墜入斑駁且破碎的夢境之中……

四肢百骸如同灌了水泥般沉重，夢境總是始于潮濕的青石闆，混雜着淡淡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惡臭。

十三歲的江南栀攥着馮伊伊汗濕的手心，兩人校服裙擺上還暈染着美術課上倒翻的钴藍與赭石顔料。

巷口鏽迹斑斑的配電箱上沾着爬山虎腐爛的根莖，紋身少年脖頸處的蠍子刺青随吞咽動作蠕動，“小江妹妹連頭發絲都這麼香！”

紋身男的打火機擦過她劉海，廉價古龍水混着槟榔渣的氣息噴在臉上。

馮伊伊突然将口袋裡捏着的鋼筆砸向對方眼眶，拉着她狂奔時，匡威帆布鞋踩爆了巷尾堆積的貓糞。

直至巷子的另一頭出現兩個手裡提着棒球棍，流裡流氣的小混混，将她們前後夾擊。

傅雲笙就是這時出現的，他從雨棚缺口處一躍而下，抄起的闆磚一把砸在紋身少年的腦袋上。

迸濺的青苔碎屑混着血沫，落在江南栀和馮伊伊的校服上。

身後的跟班一擁而起，陷入了漫長的混戰。江南栀的闆鞋重重地踢向紋身男的□□。

然後甩下書包加入惡戰，梅雨季的土腥味混着鐵鏽味，萬物黏膩而膠着，消失在水汽蒸騰的餘晖之中。

派出所白熾燈管下，馮伊伊用沾着碘伏的棉簽給傅雲笙塗傷口。少年耳後新結的血痂泛着瑪瑙光澤，她突然湊近吹氣的動作驚飛了停在他肩頭的綠頭蒼蠅。

江淮槿推門而入時，傅雲笙正偷偷把馮伊伊染血的發卡塞進校服内袋。

做筆錄的女警沖泡的速溶咖啡正散發苦味，問清楚來龍去脈後便放未滿十四歲的她們簽字離開。

馮伊伊父母常年不在家，所以她是和江南栀一起被江淮槿帶出的派出所。

出來時下雨了，一滴兩滴，越下越大。

馮伊伊看到傅家人扯着傅雲笙的耳朵想要揍他，二話不說沖上前去攥住了傅雲笙父親即将落下的耳光，雨珠順着睫毛滾進領口，凍得渾身發抖卻不肯松手：“叔叔，傅雲笙這是見義勇為！您不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他……”

雨幕中，傅雲笙望着擋在身前的少女，雨水中混着鐵鏽味的血腥氣突然變得清甜。

她揚起的馬尾辮掃過他挂彩的臉頰，夢境在此處突然扭曲……

下一瞬，大雨滂沱。

傅雲笙站在馮伊伊家門外。

那是高一暑假的末尾，粘熱的暑氣夾雜着雨季的潮濕在梧桐葉間翻湧。

傅雲笙被鐵腕作派的傅家老爺子押去軍事夏令營整整二十一天，歸來的高鐵剛進站台便抱着連夜趕工的小屋模型往城南跑——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馮伊伊的生日派對。

電子表顯示21:00整時，馮伊伊家院牆内飄來生日歌的旋律。

他渾身濕透地杵在鑄鐵雕花門外，透過窗縫能看見馮伊伊穿着杏色泡泡袖連衣裙，正俯身調整蛋糕上的數字蠟燭，蝴蝶骨随着笑聲在薄紗下輕輕震顫。

“再淋下去恐怕要得肺炎了。”江南栀看了眼窗外沒忍心再三勸道。

馮伊伊卻攥着餐刀在奶油上劃出淩亂刀痕，每道裂痕都精準避開草莓切片，“讓他等，誰叫他連我生日都敢怠慢！”

暴雨砸在模型屋頂，傅雲笙用袖口反複擦拭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紙窗戶。

客廳落地鐘敲響十下時，他的指尖開始泛起缺氧的淡紫色，突然有賓客驚呼着指向窗外，路燈下那個挺拔如白楊的身影正緩緩傾斜，懷中的模型撞在青石台階上，微縮閣樓房頂應聲斷成兩截。

馮伊伊赤着腳沖進雨幕時，蕾絲裙擺瞬間吸飽雨水變得鉛灰色。

她顫抖着掰開傅雲笙緊攥模型的手指，閣樓夾層掉出來一張被雨水暈染的便簽——對不起。

雨滴落的聲音如佛堂誦經，天可憐見。

……

迷迷糊糊間，睡在身側的許維禮察覺到了枕邊人的不安與惶恐，打開夜燈，将滿頭大汗的江南栀抱進懷中，輕輕安撫着拍打她的肩頭，“都是夢，都是假的，南栀。”

半晌，懷中女孩的呼吸逐漸趨于平穩。

——

傅雲笙病容枯槁的模樣帶給她巨大的視覺沖擊，這幾天隻要一有空閑下來的時間，她腦子裡都是關于馮伊伊和傅雲笙的片段。

連續幾夜輾轉反側的後遺症在三十樓的會議室裡體現得淋漓盡緻。

負責“江嶼島”項目的各部門主管在環形會議桌前嚴陣以待。

甫一落座，江南栀捂着嘴打了個哈欠，一口幹了半杯濃縮黑咖，還是提不起精神來。

“我們以“街區+mall”的形式，采用‘開放式街區+Mall’複合形态，地下三層與地鐵樞紐無縫接駁。并且與城市景觀相融合，打造了多個創新空間，推出全新的文化旅遊與商業格局……”外聘的港城設計團隊負責人切換着BIM模型，“主入口設置30米跨度的懸浮光帶，參考了……”

江南栀撐着下巴努力想要聆聽各路大佬的發言，連日來的睡眠不足讓視網膜邊緣泛起噪點，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仿佛回到了經常坐階梯教室後排偷偷補覺的讀書時光。

待設計師播完PPT後，坐在主位的江淮沅斜了斜目光，屈指雲淡風輕地叩了叩桌面，“休息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