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個瘋子,帶下去。”
…
未來仙君在盡頭那間牢房裡見我走近,如遇故知,揮了揮手,招呼道:“來了啊。”
壁上的燭台拉長了囚徒的影,越過牢籠,落在甬道上。
我默然踏着那條傾斜的細長黑影走過。
順着石階往下,有一間巨大的牢室,隻關我一人。
獄卒沒有給我上鐐铐,鎖上門後便要走,不留人看守,好像都知道,我逃不掉。
“喂,有酒麼?”
獄卒對視片刻,都沒有應聲,拾階去了。
半日後,又擡了一大缸子陳釀踅了回來。
烈酒最能磨軟傷心之人,一點一滴泡去周身直覺後,那本來可期的來日與可求的念想便也會在穿腸而過的清濁裡慢慢消融。
我不分晨昏地大醉數日。
釋天好像徹底地忘記了牢裡關着的人,既無刑咎,也無恩赦,似乎要把活生生的人囚成幾塊枯骨。
這日,我宿醉方醒,揉着脹痛的額角撐開眼皮,卻見樓梯上有一道灰色的影。
那團灰影清癯,高挑。行步時,廣袖長衫飛卷若流雲,攜來一股和煦的風,吹淡了滿室酒氣。
他在牢房外停住,沉默地看着斜倚在牆邊的我,微微歎了口氣。
口鼻氣息中,隐有酽酽茶香,吹得我清醒過來一些,勉強挪正身子,不經心地打眼看向那人,猛地心頭一凜,失聲喊道:“落倉!”
那人搖了搖頭,蹲身與我齊平,好讓我能看清,“我不是落倉。”靜了瞬息,又問:“你覺得我與落倉很像?”
此時我酒已醒透,定神端詳眼前人。
他的輪廓分明與落倉有七分相像,可細挑眉眼間蘊含青山遠黛般的悠然疏闊,全不似落倉那般銳利。除去神态,他的五官比落倉更多幾分俊秀,少了些英郎。
“隻是有些形似。神不似。抱歉,是我認錯了。”
“不怪你。不過,其實我與另一人更像。”他語聲輕柔,笑意也溫暖。
“是我認識的人麼?”
他點點頭,含笑凝望着我。
“是...我?”
“是你。我叫落允。落倉的落。落玉的落。”
我腦中猛地炸響蒼嶺衆仙的痛訴:“落倉仙君眼下還囚于府中,有天兵看守,這世間除了你和他,難道還有第三隻鳳凰?不是你,還能是誰...”
“你...是誰?”
他以為我醉得恍惚,無法理解他的話,又微微一歎。
“你清醒時我再來看你。少飲酒罷。”
我沒有叫住他,目随他穿過甬道,邁上石階。
他的背影透着一股仿佛枯槁了萬萬年的蒼涼。
…
那個自稱落允之人又來了。
“你已經醒了麼。”說着,他撩開長衫,盤起腿,席地端坐,透過烏黑的鐵欄,眼含笑意地凝着我。
我扶着牆,搖搖晃晃地立起身,指尖狠狠扣抓在石縫間,指甲幾乎要與肉分離,有鑽心之感。
他仰頭看我,一笑置之,絲毫沒惱,仍舊坐在地上沒有随我起身。
“你願意這樣與我說話麼。落玉,你還是喝酒了啊。”話中雖有埋怨,卻像是關切之意。
“你是誰?”
他無奈地搖搖頭,耐着性子道:“上回已經同你說過了。我叫落允。”
“落允...是誰?”
他頓了頓,了然地點了點頭,“落倉沒有對你提起過我。玉兒,是你們的兄長。”
親緣孤絕之人乍聞這樣的稱呼,沒有辦法立時生出什麼貼己的實感,心裡雖然盤算得清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血脈關聯,卻仍舊像個局外人,并不以為與自己有關。
我與落倉相認時就是這樣。
鳳凰神火能毀滅萬靈萬物,乃逆天神力,是以每十萬年,遠水落氏便會遭受滅族之災,是為天罰。唯獨族中年級最小的孩子能夠活下來,傳承香火。
我與落倉出生時,天罰之日将近,父母為保下一對雙生子,與我割脈斷親,送與千媛女君撫養。
天罰之後,我已無性命之虞,女君卻仍是隐瞞着我的身世。
我與落倉因為機緣巧合相認後,我闖入大殿問女君:“您就為了将我這顆棋子下到銀殿這盤亂局中,要我與親生哥哥近在咫尺而永不相認麼!”
女君鎖目于案前的公文,頭也沒有擡,“殿前失儀,孤對你還是太過縱容!”
落允見我出神,輕聲喚了句:“玉兒。”
牢獄中氣流稀薄,火燭蒸面,使得一切都似虛幻。
“你...是鳳凰?”
“是。”
“為何我探不出你的真身。我不相信你說的。”
他笑了笑,擡手攤在胸前,一簇豆大火苗在他掌心燃起。
焰苗茸茸可愛,卻堪比日月之輝。一時間,地牢中如有金烏懸頂。
我無法直視,閉目相避,強烈的光芒穿透眼皮,刺得睛明無比酸疼。
“抱歉。火已滅。玉兒,你可以睜眼了。”
他的語氣像是在哄睡嬰兒,溫柔又平甯。
我仍是搖頭,“世間鳳凰隻餘我和落倉,沒有落允。”
他搭在膝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往裡蜷縮一陣,又飛快地松開。
“你明明見到了我的神火,卻還是要說這樣的話,要麼是醉酒未醒,要麼,是不願認我。”
“我...不能認。”
落允平聲“哦”了一句,“你不能認我,不錯,親人與仇人若是同一個人,的确,令人痛苦。不過,你還是可以像落倉一樣,既認我,亦恨我。”
“落倉知道有你?”
“落倉麼,”他像是憶起什麼,垂眼笑了笑,“他小時候是個頂倔強的孩子,但總愛跟在我身後,我說的話他也能聽進去一兩句。”
話落,他從回憶裡掙脫出來,擡眼看向我,眼眶竟沾上一圈水澤。
“如今,他為何恨上了你?”
“你如今不也恨上了我麼?甚至于,在知道有我這個人之前,在我燒出蒼嶺族那片火海的那一刻,你已然恨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