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牙沉默片刻,竟荒誕地問出一句,“蒼嶺元化一支,真是你殺的?”
心裡頭期待着他否認,哪怕,他已親口承認過。
他悲憫地看着我,聲音愈發輕柔,可脫口的話語卻殘忍地違背了我的發願,“是我殺的。”
“你犯下這樣的罪孽,怕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同樣的話我問過釋天。
釋天和落允,是迥然相異的兩種人。
與落允談及殺戮與罪孽時,我甚至因為這些夾帶血腥氣的話與他袖間茶氣相克,而語聲艱澀,心虛不已。
他自己反倒坦然自在,仿佛早已與殺戮罪孽共存,是以在血債中修出了一副無量慈悲相。
然而,他卻與釋天給出了幾近相同的回應,“不怕。這些罪孽本就是我該抗下的。元化多活了這許多年,已是受了他受不起的恩。”
“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
“這件事本不該由我來告訴你。玉兒,你可知蒼嶺族魂祭?”
我點點頭。
蒼嶺族與遠水落氏一樣,因神力而受天罰,其族人為避滅頂之災,每萬年會選出十位玉龍以魂魄祭天。
魂祭者,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落允幽幽續道:“當年祭天的本是元化,他卻擅改名冊,用自己的親妹妹替自己灰飛煙滅。他妹妹便是無央的母親。”
頓了頓,“玉兒,元化是當死之人,其子嗣亦不該臨世。這一切自有因果。”
說話間,他聲顫齒寒,仿佛那一場火光漫天的殺戮亦傷及了他的心。
石壁上的影莫名像極了蓮花座上佛像,那身灰衫亦如清白僧袍。
我被這樣荒誕的影像駭了一跳,向後一躲,背脊撞“咚”地一聲撞在牆上。
“當心!”落允驚呼着,人已穿過牢籠,立在我身旁,虛扶了一把,“可撞疼了?”
我瑟縮地往牆角退去。
他恍若不見我的閃避,寬慰道:“無事就好。”
坦然地吐出一口濁氣,又退到門外。
我忽而想到什麼,眼裡閃着光,“你...可願意去蒼嶺族,認下罪名,還我一個清白?”
“我...不能現世。”
我心裡發急,趨步靠近,雙手把住牢門,“那麼,不必面對整個蒼嶺族,隻消同無央把事情說清楚,可好?”
無央這個名字脫口時,像是嗆了一口水,喉嚨一時酸痛難耐,牽連出滿臉淚水。
“我不能。玉兒,我你不起...”
落允的聲音亦有哽咽,因為有愧于我而不忍相見,黯然垂下雙眼。
我搖搖頭,“罷了。仇人,親人,我隻能選其一。”
說罷,頹疲地倚牆而坐,也不肯再看他。
“玉兒,我就在這裡,你不幫他們報仇麼?”
報仇...
我愕然驚覺,自己淪落至此與面前這個劊子手脫不了幹系,可為何,竟從未想過殺他解氣。
他見我神色,已窺破心思,卻聽我聲辯道:“我聽無央說起過元化犯下的事...他那樣的人,不值得我為他報仇...”
“我這樣的人,也未必值得你放過...”
至此,他蓦地夾斷話頭,轉而問起:“你在這裡住,可短缺什麼?”
不待我回聲,又道:“你修為尚淺,抵不住沙漠寒夜。我教你一套法術,可用以驅散寒氣。 ”
“都不必。”
落允的目光凝在我指尖那枚扳指上,神色複雜地默了默。
“鳳凰生性喜歡璀璨物什,落氏崇尚奢靡之風,你戴這樣的扳指,太過素淨,以後選過一枚給你換上。不過這扳指确能禦寒,你權且戴着罷,出來後再換。”
他衣衫雖素,但頭頂戴着的束發珠絡嵌寶紫金冠,與腰間金鑲玉環佩,無一不是絕色。
“不必。”
他并不為我冷漠所傷,兀自溫暖寬容。
“好。我不強予,你也不用硬受。你不耐煩聽我說話,那麼我留你清淨。隻是有一勸,望你聽得進去。釋天關你,是厭你骨軟,輕你自棄,惡你頹疲,嘲你目短。你瞧此處,既無獄卒日夜看管你,牢房外也無禁制或是兇獸鎮守,守備如此松懈,你還不能明白麼?釋天他曉得你心死神傷,是廢人一個,根本無需防。你若願自救,他不會攔。”
“難道,和你一樣,甘為異界刍狗,就算是自救?”
他笑歎一聲,沒再說什麼。
女君1320年
從那以後,落允常來看我,始終坐在鐵欄外,從不曾刻意地立于高位來審視地上醉生夢死的我。
“看來是我說錯話了。你有反骨,我說的你自然要反其道而行。那麼現今我勸你長醉,勸你混沌,勸你渾濁度日。”
滿地空罐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各個角落,落允眼神一一掃過,最後才不無沉痛地看向我。
“落玉,你的天地本不可限量,卻要畫地為牢。那位名喚無央的玉龍仙君也非池中之物,他心中溝壑,何曾與你說過?”
我手中酒壺一晃,灑濕裙擺。
“他若隻是高粱纨绔,沉迷風月,你定然看不上。你愛他敬他,是曉得他内有乾坤,卻從來不管也不問。如今又是這番迷醉情形,他若知曉,該如何以為?他此刻難道會和你一樣沉淪,一樣自暴自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