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允最後一問:“他可瞧得上如今的你?你自己呢,可瞧得上自己?”
語聲切切,一字一句皆是擂鼓之重錘,震得我胸口鈍痛。
落允揮手一抹,所有酒壺酒盞酒缸通通被清了出去。
摧人目眩的酒氣刹那間散盡,滿室隻聞他廣袖間攏納的清雅茶香,被石壁間存蓄的熱氣熨暖,恰如細瓷盞裡滾沸的浮綠。
“抱歉,玉兒,我的話重了。”
見我僵立不語,他又道:“你自己好好醒一醒酒,也把我的話過一過心。無論在你看來我是怎樣一個十惡不赦之徒,我隻消你明白,我是你兄長,我總是盼你好的。”
語聲在那個“惡”字上略輕,有意無意地含混了過去。
…
當我燒穿堡壘一角,撩起裙擺邁步跨入其中,守軍驚愕錯亂,并沒有把眼前這個人和當日那個渾身污泥的女子聯系起來。
堡壘中,甬道交錯,樓梯穿疊,仰頭望,高深不見頂。牆壁兩側宮燈皆是純金打造,每一盞都雕有精美圖案,細看竟然各不相同,粗看卻是一般的奢華富麗。每一階樓梯兩側都各鑲嵌一顆夜明珠,将腳下的路照出潤澤的銀輝。
耳聽人聲琴音就在附近,尋聲而去卻空無一人,又見輕紗雲鬓的侍女穿堂而過,施施然幾步便消失在繁複的輕紗幔帳中。
“讓釋天來見我。否則我燒穿每一面牆,直到找到他為止。”
頭頂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轉眼間,一位美豔的女子倚在台階旁,以手支頤靠在石欄上,另一手朝我揮了揮,笑着道:“随我來。”
她停在一面雙扇門前,往裡指了指,“我不方便往裡走,你自己去吧。”說罷,捂起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門内有珠簾千重,輕紗萬丈,待我将它們層層撥開,眼前忽而出現一片雲雨風光。
釋天穿着件寬松的晨袍,斜倚在榻上,懷中女子身上隻剩一層若隐若現的薄紗,松松垮垮地搭在鎖骨間,媚眼如絲斜觑着我,神情裡并不羞臊。
身體裡一股燥熱迅速竄上面頰,我慌忙轉過身去,聽見他懷中的女子嬌笑了一聲。
方才拂開的輕紗緩緩墜落,恰好降在肩頭,掃起一陣麻癢。
釋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有着晨起時略帶鼻音的低啞,“泥裡的惡臭蛆蟲,竟還會掙紮。”
“惡臭最能吸引來食腐惡靈。”
他倏然間斂盡旖旎風流,哪怕與之背向而立,亦能感覺到兩道錐骨穿心的目光盯在我背脊上,不禁惡汗連連,兩股戰戰,身子卻一動不能動。
從小長在千媛女君身旁,習慣了活于君威與她那攝人的壓迫感之下,我身體裡每一根骨都生得堅硬難摧,可不知怎的一到釋天面前,竟有些抵擋不住。
榻上女子打了個哈欠,蔥段似的手指打着旋兒,糾纏起釋天的開襟。尖細的指甲與布料反複摩挲,發出暧昧的動靜。
“你既然有膽子闖進來,難道沒膽子把要說的話說幹淨。”
耳中又傳來女子呵欠時拉絲似的氣音。
我面頰被那聲音撩得通紅,有些立不住了。
“釋天,你究竟要我何用?”
“眼下不堪大用。”
“那為何不殺?”
“日後有用。用完再殺。”
“何用?”
他不耐地靠在榻旁柱子上坐直,身旁美人本來倚靠在他肩頭,一下子沒了支撐,怏怏地翻了個身。
“我不會放你回仙界。你也不敢走。還有什麼話要問?”
“還想問問,你釋天究竟是誰。是仙,還是魔?”
他冷哼一聲,“仙?魔?”卻不答。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個荒謬到極緻,卻似乎也是唯一正解的猜想躍然腦海。
“地牢我住膩了,要換個地兒。”
“好。”他竟一口應下,等了片刻,見我無話,略有不耐:“問完了?出去。”
我穿過一層紗幔,撩開面前珠簾,又定住腳步,回首看了看榻上的一雙人,挑眉道:“你笑我隻知情愛,笑我渾身惡瘡。五十笑百,豈不荒唐。”
釋天呻然道:“我身無惡瘡,身邊隻有遍地蝼蟻。蝼蟻命,不足惜,不過是輪回路上的累累白骨。這便是你與我的差别。還荒唐麼?”
床榻另一側,輕紗圍裹的香肩劇烈地顫了顫。
“交纏卧榻,肌膚相親,在你眼中竟是蝼蟻!”
蝼蟻二字刺耳難聽,戳心穿肺,傷的不僅僅是他枕邊的女子。
“衆生皆蝼蟻,沒有差别。”
“那麼,你自己呢?”
月白紗幔映出釋天的影。
隻見他忽而起身,往外走來。人影越來越大,越拉越長,總好像能遮蔽天日,蒙蔽衆生。
長過腳面的晨袍拖在身後,金絲封線與地面剮蹭出尖銳聲響。
他撩紗而出,目光越過我,眼裡仍是不屑得看見我這個人。
擦身掠過時,我聽見一聲輕蔑的低笑。
笑聲很快被卷入珠簾撞擊的叮咚聲裡。
門扇敞開,灌入的風卷起層層紗,鼻息裡盡是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