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地笑了笑,搖頭道:“我剛才在想,難道釋天送我去地獄其實是為了助我修煉神火,又避免我因為濫殺而遭到天譴。他說我燒光地獄,或是渡人,不是造業...”
言及此,自覺荒謬得不必再說盡,“果真在瘋神身邊待久了會染瘋病,我終于也要瘋了,竟會生出這般瘋癫的念頭。”
兄長擱下筷子,無心飯食,“他若隻送你去了一層地獄,你那念頭還算不得太瘋癫。隻是他還送你去了下一層,你的想法便不大站得住腳。”
魚肚上的肉鮮嫩無刺,我美美地嚼完,才道:“是,離開頭一層地獄,他又把我打入了八寒地獄。不過我剛進去他就來了,自燒神澤替我禦寒。”
兄長默了一瞬,“你不是有那蒼嶺族扳指,何須他多此一舉。”
“他不許我戴,逼我摘了。可不是多此一舉麼。”
兄長又許久不語,取來茶水飲了幾口,忽而問我:“你道釋天為何要這樣做?”
我一面扒了口米飯,一面口齒含混地應道:“瘋了嘛。”
“玉兒,你能勘破神火玄機,能猜透我不願讓你知道的用意,眼下卻與我扯什麼瘋神。”
我隻顧狼吞虎咽,囫囵道:“瘋神言行有什麼可多想的。”
兄長滿腹心事地盯着我出神,吐了口濁氣,暫且将此話按下。
小住兩日後,我打算回去,晨起收拾幹淨屋子後,便去書房與兄長辭别。
神明早已修幹淨一身羸弱,不必飲食,不必睡眠。兄長雖在口腹之欲上花費許多精力,卻徹底地摒棄了寐憩,偶爾閉目也都在凝思,從不入眠。夜裡我與木木都睡下後,他便關在書房裡,以免擾了我們。
燈火燒了一整夜,蠟淚生花似的凝在燈台上。
兄長合上手裡的書,輕輕擲在案邊。
“我和木木一起備下了些糕點,你帶回去。大漠幹冷,你一時吃不完可以放一放。但也别放太久,着緊些。”
我打趣道:“兄長既近書與棋,又近庖廚,到底是君子不是?”
“手握生殺,遑論什麼君子”他淡然一笑,又斂肅神情,盯着我道:“玉兒,别靠近釋天。”
“兄長多慮了。”
他這回鐵了心不肯讓我糊弄過去,“你隻一味裝傻充愣,是逼我挑明麼?”
我仍舊沒心沒肺地咧嘴笑笑:“我曉得你是怎麼想的。但那怎麼可能呢?我若也這麼想,那才是真瘋了呢。”
釋天與世關聯其實不淺,因為身居神位而與天地相互掣肘,又因為那些身邊的女子而與紅塵脫不了幹系,可他這個人偏偏與“情”之一事離得很遠。
情起于心裡莫名的一陣潮熱,繼發于周身的溫軟,他像是沒有那些東西。
“六道神心無慈悲,從不俯瞰地獄衆生,卻偏偏救了你。”
“我本不該下地獄嘛。”
兄長靠近一步,從我發髻中輕輕拆下一根簪子,攤在手裡問我:“這根金鑲紅寶的簪子是哪裡來的?”
“從兄長送來的妝奁裡挑的啊。”
“我素來不喜紅色,替你挑選時全按自己喜好。”說着,目光落在我耳畔,“耳墜子亦是紅寶,釋天倒送得齊全。”
話音剛落,又朝我手上努了努嘴,“玉龍扳指哪裡去了?”
我拍了拍肚子,“怕被釋天搶去,吞了。”
“他為何要搶?”
我一時語塞,半晌憋道:“他瘋了嘛!”
落允目中有切責之意,又實在不願把話挑得更明,隻怕一語成谶,于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兄長,并非我自欺欺人,可我當真以為你的憂慮是天方夜譚。你看看我,肉身上遍體鱗傷,魂魄上滿是縫補裂痕,又堕入地獄沾來一身惡血。得六道神青睐的人,如何能混成這個慘樣。”
兄長不置可否地默了默,将簪子遞還給我,溫柔地拍撫我背心。
“萬事當心。”
…
回到大漠,我首先沖到妝台前,打開妝奁,裡頭的紅寶灼得人眼疼。
女君1455年
仙界舉兵進攻異界。
女君放下豪言狀語,誓要将異界覆滅。不知彼而輕敵,身為君王,她此舉不可謂不魯莽。
大漠那座鎏金殿堂中,酒宴消夜,絲竹盤桓,好似太平盛世。
遠方那清幽山頭,棋枰上黑白交纏,書案前瑞腦消金獸,安如世外。
天神不見塵世紛争,他們的眼界橫跨萬萬年歲月,窮天極地。
唯獨我整日惶惶。蒼嶺族骁勇善戰,戰事一起,玉龍必在前線沖殺。想起無央,我心裡一陣絞痛。
夜深時,欲要偷溜到前方探一探情況。若仙界不利,也該想法子暗中相助。
“去哪。”
角落裡門扇緩緩打開,木與石輕微摩擦,聲音在寂靜的室内被放大,震得人心悸。
釋天披了件白綢晨袍,立在漆黑的門洞裡。
軟帳後頭傳來兩聲女子的輕咳。
我抿唇不答。
“戰事吃緊,你的确也不該閑着。不是想去看看麼。那便去吧,去入陣誅仙,我讓他們在軍中給你留個領軍的位子。屆時帶着你砍下的頭顱回來見我。若是不肯沾血,就拿你自己的命相抵。”
他不知道我立過血誓,若與仙界為敵,我頭一個活不成。
血誓乃仙界禁術,立誓者若有違背,則血液滾沸,身腐魂散,不得好死。所謂禁術,禁在江湖而不在廟堂,銀殿作為千媛女君手裡最可靠的刀子,坐鎮仙官身上斷不可出現半分差池。養育的情分,朝夕相處的點滴,到底不如血誓來得萬無一失。
“異界人才濟濟,輪不上我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