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觥籌琉光,馔玉瓊漿惹人放縱。
釋天擡眼看了看遲遲入席的女子,轉了轉手裡的酒盅。手上的龍骨扳指正好朝向她,那張面容瞬時褪盡血色,同消磨過的脊骨一般蒼白。
扳指他戴嫌小,緊緊卡住指節。
隔着手指上那層薄薄的皮肉,龍骨與神骨相互抵觸。
釋天忽而一陣煩悶,不願見到她,仰頭飲盡杯中辛辣時,不禁蹙眉合眼。
火麒麟将頭倚在他肩上,紅發與他衣衫上的金絲攪纏的難解難分。
釋天沒再往人群裡去找那個不願見的人,餘光裡卻總覺有道揮之不去的影,她身上幽幽的翡翠碧色令他意亂,胸口堵了團無名的火。
那隻鳥雀本就生得眉眼清冷,五官纖細,玉石首飾隻會令她看起來凄恻無神,紅寶石那般濃郁的色澤才能襯出她的氣色。
可她偏偏不喜,偏要打扮得鬼氣森森。
釋天回過神來,自覺無聊至極,如何會關注她身上無關緊要的細節。
…
将要散場時,酒冷羹殘,賓客個個醉眼迷離,東倒西歪。華貴的殿堂裡,不免升起一股物極必反的頹疲之感。
我躲在最角落一桌,也不與同桌寒暄,自顧自地灌了一肚子黃湯。這會子已是神思恍惚,眼前看見的人影皆是重疊虛糊,而腦海裡想念的仙君卻莫名清晰在目,身姿模樣都刀刻斧鑿地刻在心口。
清醒時我常常想不起無央的樣子,醉了反倒全記起來了,記起他溫潤又克制的笑,記起他這個外柔内冷的人。
身邊不知是哪個糊塗東西對着我一口一個“新夫人”,清醒時我懶得與他争辯,醉了反而沒有耐性再聽他們胡說八道,于是借着酒勁發起瘋來。
“新夫人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們可喝過釋天的喜酒沒有?”
滿座面面相觑。
我蔑然撇下唇角,“無媒無聘,無喜宴,無紅燭,哪裡來的什麼新夫人舊夫人?釋天鬥蟲蟻玩兒呢,你們還當真?”
四座忽而紛紛起身,慌亂地退席,像是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口中喃喃着自我開脫的話,“新夫人醉了。”
我又自斟一盅,卻醉得握不攏,冷酒傾灑在袖口,冰冰涼地貼緊手腕。
“夫人何談新舊,隻分正側。你們倒是同我說說,那麼些莺燕中,真要分起位份,誰最得寵?”
這時候衆人早已淅淅索索地逃開,隻留下一個。那人拉開張椅子,坐到我身旁來。
我便問他:“你說說呢?”
那人沒有作聲。
我又稀裡糊塗喝掉灑得隻剩個杯底的酒,抹了一把嘴角。
“你們都不敢說。其實沒什麼不敢,釋天他混不介意。”
那人幽幽開口,“要我說,是你呢?”
我正提壺斟酒,聽他這樣講,噗嗤失笑。酒壺一歪,淋出一汩泉水似的,全灑在那人衣衫上。
“抱歉啊,抱歉...我沒拿穩...”
他全然不在意,任酒液滲透衣衫,貼膚的深衣黏糊糊地粘在膝頭,又順到衣角,滴灑在鞋尖上。
“你笑什麼?”
我一面茫然地替他找帕子,一面答道:“你說最得寵的是我,不僅我要笑,釋天聽了更是會發笑。”
“我不管他笑不笑,隻問你笑什麼。”
“我是天神眼裡的衆生,卻非他釋天掌心的蝼蟻。我心上人娶不娶我全無所謂,但心裡得有我。無需他舍棄一切為我,亦無需他整日為我左右,他該有他的天地,他的胸襟,不消隻知兒女情長,這般我才會對他既有慕又有戀,才得長久。隻是,他不可傷我心,不可傷我身,不可叛我心,不可叛我身。”
“若是傷了,叛了呢?”
我忘記去尋帕子,支頤擰眉,
“若是傷了叛了,我會削他龍骨,做成一個一個的扳指,每天戴一個,砸一個...”
說着,不禁苦笑,“這是謊話,你别信,我做不到的,不過是逞強而已。我啊,恐怕隻能把他忘了,再不回望。”
那人道:“這也未見得就不是逞強的謊話。”語氣好不輕蔑。
我怒道:“你這人說話刻薄,我懶得與你糾纏!”
說罷,自斟自酌,果真不再理那人,又喝幾杯,終于放倒了自己。
我做了個冗長的夢,再次被夢裡一聲聲“惡神”的嘶吼驚醒。
略喝了些清粥吃了兩口小菜,仍是頭痛欲裂,卻因為無止無休的夢魇而無法安心修養,強撐着去到大牢裡見未來仙君。
“你莫與我顧左右而言他。我隻問你十幾萬年前弑神一役的真相。究竟是殺神作惡,還是,衆生狂妄?”
未來仙君在牢中将養得愈發懶散,人也圓潤不少,瞧着二郎腿悠悠問我:“何不去問殺神?”
若真相殘忍,兄長如何忍心同我道盡。
“我隻問你。”
他高深莫測地一笑,“誰能相信主殺之神最是心軟,手足情深,令人動容。他既不舍得告訴你真相,願你活得天真無憂,又怎麼可能會讓你來問我。”又問:“何不去問六道神?”
“你再啰嗦我要放火了。你問一句,我燒你一樣内髒。”
“地獄淬煉過的火今非昔比,我可不敢領受。”他嘴裡這樣說着,臉上卻全無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