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為了報仇,卻還要見他,那你當真是卑微至極,窩囊至極,活在世上簡直多餘,我會立時殺了你。”
我點了點頭,“好,我若真那麼窩囊,你要立時殺了我,别猶豫。”
釋天哂笑間略有切齒責意,“看來是真的動過去找他的心思。”
風沙灌入門廊,迷蒙人眼,我趁機揉了揉酸脹的眼眶。
殷紅大氅由後向前飛揚而起,兩角懸空,金色封邊拖地,幾乎将我整個人包裹在内。我作勢要退,釋天的手卻環了上來,牢牢抵住我背心,見我沒有執意躲閃,才漸漸松開。
我悄悄洩了口氣。
“我不會去見他,也不打算在外頭胡作非為、作亂四方,你真的不必看着我。”
“作亂四方,若能消解苦悶,倒是無妨。”
我驚詫地揚起下巴看向他,“這可是天神口中該說出來的話?”
“天神語,百無禁忌。”
我感到無可奈何,“天神所作所為,更是百無禁忌。你要與我同行也罷,我就是費再多口舌你也聽不進去。我說的話,你也未必能信。”
此番話語忤逆,他卻不知為何懶怠追究,一語調轉了話頭,“你想去哪?”
這件事我早有打算,便如實相告:“我要先找個地放大醉七天七夜,然後往阿修羅道走一遭。與落倉相處時日雖短,但我竟然很挂念他。
“修羅道,呵,衆生豈能随意穿梭六道。”
我以為他這是不允,豈料他又沒将話說滿,轉而道:“酒仙府上最多好酒。”
“我...”
我不敢去仙界。
他立時窺透我心思,罵了句,“沒出息!”
“有朝一日,我定随你去酒仙府上大醉一場。”
“那麼你此刻想去哪?”
我依稀記得黑水在西,便指向東邊,“我們去那個方向。”
釋天冷道:“那頭是北,黑水正在西北。”
我縮回了手,“那就去東南。”
東南水多林密,水果又肥又甜,因而多産果酒。果酒味甜,甚好入口,讓人不知不覺就會貪杯,反倒比其他烈酒更容易醉。
第三天夜裡,我已醉得迷迷糊糊。
這間凡間酒館開在一座吊腳樓上,樓台由竹棍架空,下頭是條不深的小河,河水不過隻有半人高,但河底淤泥厚重,來酒館的客人非得劃船不可。當地屋舍大多都是這樣的結構,因此家家都有船隻。
我抱着空了一半的粗陶酒罐,雙腳懸在河面上悠然地打晃。
釋天在一旁盤腿入定,見我喝得盡興,略微撇開一道眼縫,蹙了蹙眉,“什麼粗鄙東西你都咽得下。”
我醉起來,反而看他和藹可親許多,聽他揶揄也不來氣,笑嘻嘻地指了指頭頂一顆葉大如蓋的樹,“我從前最愛在樹尖上曬太陽。這棵樹看着不錯,我要上去了,你來不來?”
他看我醉得厲害,已難分日月,卻沒有戳穿,與我前後落至樹尖。
日月不分才好,免得一入夜又要哭得撕心裂肺。
我擡頭打量許久,怪道:“今日這太陽,怎生照不暖人?”說着,失望地蹲下身,環抱住雙膝鬧脾氣,并沒有注意到一層金澤悄然附着周身。
釋天問道:“暖了麼?”
我撫掌笑道:“暖了,暖了!”
我在這樹尖上一連曬了三天,喝光了酒館裡所有的酒,心裡覺得沒意思,随手将空空蕩蕩的罐子往水裡擲。
陶罐其實沒有很重,砸不出多大的水花,于是我又雙手抱起一個,使力往下扔,卻仍嫌水花小。
釋天道:“不如自己跳下去,動靜大。”
我二話不說一頭栽了下去。
釋天冷眼看我在水裡撲騰了好一會兒,才屈指勾了勾,施法把我撈上來。
“瘋得可還盡興?”
我委屈地撇了撇嘴,拈起透濕的袖口,“羽毛都濕了。”
釋天的眼神也仿佛蒙上水霧。
但是就在一瞬間,如水柔情陡然化作惡狠狠的殺意。
魂魄危在旦夕,而我有酒壯膽,竟沒有跪,也沒有躲,歪着腦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發梢的水珠一串串地滴落在眼角,順着面頰滑到唇角。
釋天的目光落在那晶瑩又潮潤的唇角。
僵持半日,殺意終于偃旗息鼓。
他挪開眼,一聲不吭地落回吊腳樓上,一腿懸空,一腿蜷曲,手臂脫力般搭在膝頭。忽覺身側落下一道潮冷的人影,他側目看了看滴在自己衣袖上的水漬。
我挨着他坐下,口中胡話連篇,“我這個人還是分得清好賴的。過去你折磨,并不是要害我。地獄那回,淬煉了鳳凰神火。沙漠布陣困我那回,亦使我的修為突飛猛進,且從那之後,我即便不戴..也不那麼怕冷了。”
釋天偏過頭,看着我。
“可是,第一回你無故重傷我魂魄,還有方才那股突如其來的殺意,着實讓我覺得莫名奇妙,想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麼。”
“第一回,和方才,都是真心想殺你。”
我心頭一凜,酒已醒了大半,“為何想殺我?”
他沉默半晌,終于冷道:“我不願渾身惡瘡,同你一樣。”
“我...是你的惡瘡?”
他自嘲地冷哼一聲,沒有應答。
我隻得裝醉,大笑幾聲,“那麼我就算死了,惡瘡也休想除盡。”
這話幾乎像是一句惡毒的詛咒,可我和他都渾然不覺,各自沉浸在翻湧的情緒裡,未能顧及其他。
彼時我眼界淺,認知不全,尚不能理解六道神何以痛恨私欲,又是為何将情念視作惡瘡。隻道他心思古怪,性子偏執,卻不知天神心中溝壑萬千,無一不關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