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道豈有甯日,入此道,哪能躲開事端?”
他擡手翻看起鳳冠上的珠翠,動作并不溫柔,钗冠擰攪着發絲,揪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等成色就将你打發了?那我平日送去給你的那些當真是糟蹋了。”
落倉感到釋天對我似乎并無敵意,于是蟄伏靜觀,沒有立時出手。
阿修羅王卻不能忍受有人如此嚣張,竟在他大喜的日子不請自來,還如此目中無人。他大喝一聲,拔刀劈向釋天。
釋天森然瞥去一眼。
阿修羅王立時全身僵直,用盡力氣也無法動彈,面孔漲得愈加猙獰,脖頸上青筋幾要爆裂。
半晌,釋天挪開目光。
阿修羅王力竭倒地,掙紮着揚起下巴,仰視那氣吞天地之人許久,忽而笃定道:“是你将我從凡間提來阿修羅道!”
釋天漠然一哂,“哦?你見到過我的樣子?”
“沒見過,但你身上那股壓迫感和氣味我永遠不會忘。”阿修羅王顫了顫,似乎憶起往昔而心有餘悸。
“凡入阿修羅道者皆因本心契合此道,我從不幹涉。你在凡間為帝王時,四方征戰,殺伐不止,以攻城略地為樂,再沒有比阿修羅道更适合你的地方。”
“既然從不幹涉,為何要親自來此,将落玉帶離?”
釋天冷冷一笑,并不回應。
阿修羅王頭腦精明,已然猜出釋天地位不凡,老道地沒有擅自将貴人身份戳穿,掙紮着翻身跪好,不再多嘴。
賓客見阿修羅王如此,心知來人非同小可,也便學樣朝釋天跪拜。其中唯有落倉不服,身子雖也壓得很低,雙膝卻始終不肯觸地。
釋天掃了衆人一眼,隻覺索然無味,轉身朝門外走去。
“走罷。”
落倉緊走兩步,橫臂攔住我,一手緊緊握住刀柄,随時預備利刃出鞘。
“你和他走?”
我笑笑,“你怎麼不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走?”
“你願不願意?”
“願意啊。”
落倉點了點頭,垂下手臂,另一隻手也放松下來。
他的目光越過我肩頭,上下打量釋天一圈,“去罷。在你能自保或是我有本事護你之前,别再回來。”
我點點頭,“知道了。你好好活着,我也...活着。”
落倉退後半步,遁入紛亂燭火裡。
殿外暴雨如注,将要邁入風雨的六道神忽而在門檻前頓住腳步,“把身上礙眼的東西脫下來燒了。”人卻沒有回頭。
“你要我...當衆寬衣...”
我話音未落,鮮紅的吉服已順着肩膀一路滑到腳邊。
“燒了。”
我身着中衣,羞憤地僵在衆人躲閃卻又好奇的目光裡。
“燒了!”釋天的語氣已不耐到極點。
所有人都在等待這一場博弈的結局,僵持的氛圍下,其實人心早就對高下有了笃定的預判。
一道火舌卻出人意料地從喜堂另一頭猛撲上前,瞬間點燃了地上淩亂的绫羅。
釋天回過身,看了看那頭的落倉。
落倉迎着那道意欲傾碾的目光,咬着牙狠狠道:“我也以為喜服當燒。”
釋天未置一詞,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轉而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還有頭上的。”
“當衆脫簪是辱!”
“你若頭戴鳳冠随我而去,辱的不隻是你自己!”
雙唇被我咬得褪盡血色,“鳳冠繁複,我不知道怎麼摘。”
門洞前的的釋天聞言竟折返回來,殿中賓客無不因為他的去而複返屏息躬身,紛紛收斂目光,不敢再那樣堂而皇之地盯着衣衫不整的新娘。
“轉過身去。”
我依言轉身。
釋天的手穿梭在钗環與烏絲間。因為身量高,這活他幹得倒很趁手,也無需我彎腰将就。
拆到側面時,他微微偏過頭,氣息恰好刮過我耳廓。
“别動。”
“你...輕一點,扯着頭發很痛的。”我找了個理由将身體的顫抖搪塞過去。
賓客與阿修羅王不敢正視大殿中央那荒謬的二人,心裡卻各自領悟到一些發癢發膩的啟示。
落倉抱臂倚在一旁柱子上冷眼看着,并不能體會到其他人的知覺,隻是隐約明白自己的妹妹對那個為她脫冠拆發的男子似乎有着某種難以言明的依賴。
如瀑長發終于擺脫掉所有金石的束縛,傾斜在腰間。
在那些相擁的夜裡,這些發就纏繞在釋天臂彎裡,摩挲着他胸口那片觸覺靈敏的皮肉。
釋天不覺怔了一瞬。
我見他沒有動作,知道都拆好了,回身仰面對他道:“把它們給我,我來燒。”
他沒有說話,那些光彩奪目的翡翠、明珠、寶石、金銀轉瞬在他手裡化成齑粉,順着穿堂的風飄向宮殿盡頭。
…
回去的路上,釋天始終沉默着。
我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他立在雲頭,微微側過臉,“在想若世間無你,日子該多幹淨。”
“幹淨”這樣的字眼與他總愛挂在口邊的“惡瘡”遙相呼應。
“誰不想過幹淨日子呢...”
他冷冷看我一眼,兀自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