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氣氛陡然劍拔弩張。
腳底那些早已被剔幹淨腐肉的白骨猝然間又散發出令人心慌意亂的腥臭味。
燈火太過缭亂,每一個人身下都有數道影,皆是張牙舞爪,與他人的影相互吞噬。
落倉手裡的刀影恰穿過阿修羅王的影,直貫咽喉。
心灰意冷之人乍一聽見姻緣将不由自己,心裡沒有驚起一絲波瀾,仿佛局外人一般打量着因自己而起的風雲,感到無比漠然。
我按了按落倉執刃的手,問道:“若我嫁他,于你利弊孰輕孰重?”
“你想嫁人或不想嫁人,都不必考慮我。你非我籌碼,非我拖累。隻問你自己願與不願。”
“哪怕要嫁的是你宿敵?”
“我說了,隻問你自己願不願。”
“若于你有利,我就願意。”
饒是對于情愛遲鈍如落倉,在聽了我這樣的話,亦不免察覺到了異樣,蹙眉問道:“你心裡沒有無央了?”
他隻能淺薄地這樣以為,無法敏感地探究到究竟是誰的心裡沒有了誰。
我搖了搖頭,擡眼問阿修羅王:“私下你也以這張面目對我?”
“阿修羅隻讓最親近之人見自己真實樣貌。你若做孤的王後,孤自然以真實面目示你。”
我點點頭,“今夜你容我一人想想。明日給你答複。”
落倉一把扯起我手臂,逼我起身立在他身邊。
“你當真願嫁?”
“無所謂願不願。隻是,尚且有些不敢,我害怕有人會因為我自棄而不肯放過我,又要把我打入地獄...”
“那便是不願!”
話音未落,神火已在落倉的操縱之下焚燒成海,他一手拽着我,雙眼通紅地回首看我,“我帶你殺出去!”
“哥...”
總有人在我自甘萬劫不複時拽住我,或是兄長,或是落倉,或是...釋天。
落倉手下頗有些頂得上用場的精兵強将,這些年我與他又各有精進,因此尚可抵禦一陣修羅王的手段。
可若要久耗,隻怕我與落倉今日會一起葬身此處,化為托起這座宮殿的骨。
落倉雖莽卻不蠢,豈會不知憑他自身實力還遠不到與阿修羅王硬碰硬的時候,卻選擇為了手足不管不顧。
“都住手!我願嫁!”
落倉對我的話充耳不聞,猶自拼殺。
他背後連中數刀,衣衫剝落,露出裡頭模糊的血肉。肩頭亦被重傷,手已無力執刀,全靠神火硬撐。
我亦傷痕累累,無力再戰。
“哥,我當真願意,方才還有猶豫,現在全然沒有了。如今這世間令我挂懷的隻有你和兄.....你若死了,我将過得如何痛苦,如何傷心。我最最不願的便是承受那樣的痛苦和傷心,光是想想都覺得痛不欲生。你方才說隻問我願與不願,我不願你今日為我厮殺戰死。至于嫁人這件事,其實,不必看得過重。我心裡沒有非嫁不可的人,那麼,嫁給誰,都是一樣的。”
落倉這才停下來,阿修羅王也示意衆人住手。
落倉對阿修羅王道:“我娶你女兒,妹妹,妻妾,誰都行。你放過落玉。”
“你娶我親人,我如何掣肘你,如何惡心你?”
落倉轉而對我咬牙道:“是我不夠強大才連累了你。可你不能死,我也不死,這世上再沒有比活命更大的事。日後我定殺他,屆時天地間男人你想嫁誰我就把誰綁來給你。”說着,眼眶愈發地紅。
我笑笑,“不錯,活命是大事,旁的均可委屈。也怪我不夠強大,無法自救。你無需自責。”
落倉缺情少愛,心裡并不将婚嫁看成是大事,因此反倒能夠釋懷。
阿修羅王怕日常夢多,無端生變,“既是如此,婚期便定在明日。明日,孤迎娶王後!”
…
阖宮上下都在為這場倉促的婚事而奔忙,可終究難以在極端的時間内準備完全,就連吉服都來不及量體裁衣,隻好拿先王後穿過的稍作修改。
落倉整夜守在我房門外。
我隔着門勸他:“回去歇息吧。”
等了半晌都沒等來落倉的回應,卻聽見他抵着門縫的呼吸聲。
第二日,天下起大雨。
雨幕下,白骨宮的壁與柱顯得古舊又斑駁,像有大塊大塊的黴漬覆在漆色表面。
宮殿裡的燭火比昨日更加鮮亮,光線卻比昨日更加昏暗。
大紅色的帷幔懸滿房頂,喜色映照在白骨上,與鮮血無異。
賓客皆已就位。
王座上,阿修羅王身穿吉服,周身仍有美女相伴,一面吃着幹果一面等候吉時。
吉時一到,我由人攙扶着來到殿上,順着中間一條獸皮鋪就的道,筆直地走向王座。
透過蓋頭,隻能看見團團虛影。
因是在迎新娘子,賓客俱都屏息斂聲,連奏樂聲都暫時停息,宮殿裡一時靜極。
卻聽一聲冷笑穿過風雨,從宮門那頭傳來。
“鬧得可還盡興?”
我愕然頓住腳步,不覺中松開了攥緊的十指,蒼白的骨節回血,露出粉嫩顔色。
在座衆人皆朝門外望去。卻見一人身披腥紅色大氅立在雨簾前。衣衫的顔色,恰好與滿屋吉祥呼應。
我回過身。
他的衣衫顔色與紅蓋頭太過相近,很難看清,我不禁眯起眼。
“我是為了自己和落倉能活命,并非自棄。你若罵我輕賤,我不認。”
釋天邁入大殿,大步走到一身吉服的新娘面前,一把揚起蓋頭,“好。既非自棄,我便不棄你。”
四座嘩然。
阿修羅王躍下王座提刀欺近,“你是什麼人!”
與此同時,落倉業已貓着腰離開主座,悄悄潛近。
釋天耳清目明,但全然不予理會,俯觑着我譏诮道:“來探個親也能鬧出這麼大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