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央趁此機會飛上塔頂,為其療傷。
那鶴兒漸漸地恢複了元氣,突然醒轉過來,看清面前的人,嘶鳴一聲,狠狠振翅,張開利喙猛地往他手臂上啄咬。
無央手臂連皮帶肉地被扯去一條,血流不止。
血濺白羽,若滾燙的蠟淚灼在鶴兒身上。它痛愕地飛至角落,瑟瑟發抖。
無央沒有回擊,也并不生氣,仿佛早料到它會如此反應,靜靜看它激烈反抗,而後悄然退至塔底,盤腿坐回草簟上,用法術給自己手臂上的傷止了血。袖管褴褛地挂在傷口上。
第二日,雲華又來送飯時,無央朝鶴兒指了指。
雲華早在交流上同他磨合出一些默契,了然道:“放心,我會送它出谷。”
說着,朝鶴兒招招手,“你來。”
那鶴兒立馬飛下來,落在門邊。
雲華早注意到無央受傷的手臂,笑了笑,“看來這鶴兒并不是怕人,而是隻怕你。倒是隻聰明的鳥兒。”
不經意間,暴露了自己深藏的情緒。
說起來,雲華的确很怕自己這個夫君。起初隻道他好看又溫柔,當是良人。日久,才漸漸察覺到當一個人久沉苦海,摒棄所有喜樂和欲念,身上一切有血有肉的東西、有溫度又柔軟的東西便也會随之退化,直至完全喪失。就好像那用一副枯骨撐起一片人皮的妖,哪怕混入人潮,亦死氣沉沉,令人遠而生畏,近而生寒。
無央對妻子的失言一笑了之,果然冷漠得不似活物。
雲華打開塔門。
仙鶴一頭紮進天空,不曾回頭。
…
三日後,仙兵在禁書閣巡邏時,撿到了一隻從閣角飛檐上墜落的仙鶴。
那仙鶴張着尖喙,卻不聞其嘶鳴,渾身顫抖,顯得痛苦萬狀。
仙兵見它羽毛上沾有血迹,卻并未發現它身上有傷。
與異界千萬年來的不斷刺探已使得仙兵對天宮中任何異象都格外謹慎,若驚弓之鳥。眼前這隻仙鶴明明就是在尋常不過的飛鳥,宮裡四處都有,可因為此處是禁書閣這樣的機要之處,仙鶴傷得又蹊跷,他們不由得警惕起來。
為首一人眯眼打量許久,狐疑道:“這仙鶴有些古怪。”
“是不是病了?”
“也有可能。但别忘了,如今異界有鳳凰同流合污。鳳凰乃鳥雀之首,或許能驅使仙鶴為其所用。”
“既是如此,先将這隻帶回去,交予銀殿處置!”
那仙鶴不知受了怎樣的内傷,竟痛得無法反抗,任由仙兵裝進籠子裡,抗去銀殿。
天兵們僵在銀殿漆黑的銅門前,誰也不願涉足這座陰詭宮殿,更不願和殿中陰晴難定的仙官們打交道,尤其是那位總是唇角帶笑的掌事官銀怯...
卻是怕什麼來什麼,正當衆天兵你推我搡時,殿門忽而從中大開,裡頭邁出一位身着華服的仙官,正是銀怯。
為首的天兵硬着頭皮迎上去,寒暄一陣,将事情的經過說了說。
銀怯聽罷,倒也不敢怠慢,繞到籠子前,傾身觀察那隻仙鶴。
“仿佛就是隻尋常仙鶴,探不出什麼歪門邪道。隻是...”
銀怯掐斷話頭,沒有說下去。
隻是瞧它這痛苦模樣,倒像是血誓發作一般。
這念頭令他自己都覺得可笑,誰人會對一隻尚未化形的仙鶴中下血誓。
“既然銀怯大人這樣說,想來是我們長期受異界攪擾,有些杯弓蛇影。我們這就将這鶴兒帶出去放了。”
銀怯壓了壓手,微笑道:“不急。帶都帶來了,還是把它留下罷。謹慎小心些總是沒錯的。你們做得很好。”
天兵退去,四下無人。
銀怯唇角那道上揚的弧度倏然折落,刹那間,像是變了一個人,肅殺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微笑的假面下,雖有陰狠毒辣,卻也有被他人鮮血浸透的疲态。
“來人,将這仙鶴壓入水牢,嚴審。”
縱橫的水道總是一年比一年渾濁,這兩年已被浸染出幾分陳血顔色。
仙鶴雙翅被釘在左右兩側,以翺翔的姿态,被囚于這仙界人人畏忌的牢獄中。
日夜的酷刑令它翅折腿殘,尖喙斷裂,一身漂亮的白羽脫落大半,露出嶙峋的身骨。
在刑訊之前,仙鶴身上除去胸口一道口子之外并沒有旁的外傷。那道口中不知受了何種養護,雖貫穿身體,卻沒有流血。
一場酷刑後,主審的仙官有些喪氣,丢下手裡的刑具,反手揩去臉上血迹,道:“好像的确隻是普通仙鶴,并非異界妖孽。”
“好像的确如此。可我總覺得它身上還有古怪。且不說那道奇怪的傷,就隻論它這幾日受刑竟連叫也不叫一聲,豈不有違禽獸本性?”
主審官點了點頭,“罷了,今日先這樣,再折騰下去我怕它要熬不過去了。明日我問過銀怯大人的意思再說吧。”
仙官登船,逆流而去。
仙鶴緩緩閉上了眼。
是夜,它做了個夢。
夢裡,它栖在開滿紅花的巨大樹冠上。樹下立着一人,身着腥紅色大氅,仰着頭,灼灼瞪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