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絮反應過來,跪地不起。
我放下手裡的蒸屜,抹去鬓發上已經冷卻成水珠的白汽,垂首立在武絮身側。
狂風中,大氅的金邊似波濤翻滾。
我屈膝施禮,不去擡眼看他。
“落玉問六道神安。”
他冷眼掃向我交疊在身前的雙手,蔑然笑了笑,“拿出天宮的規矩來迎我?”
“是。”我躬起腰身,堪堪向後退了半步。
天宮裡人人謙卑而自持的姿态是我對“疏離”最切身的理解。一旦卸下這副謙卑的面具,露出内心最真實的放肆與不服氣,那麼疏離感便會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逾越,是親昵。
“擡起頭來和我說話!”釋天語氣不耐,微微切齒。
我擡眼,卻并沒有直起身子。
他趨前逼近,氣焰灼人。
“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教你在這天地間擡起頭挺起背,你現在這副樣子是在打我的臉麼?”
我平聲道:“對其他人我都擡得起頭挺得起背。但您是天神,我在您面前該是眼下這副樣子。”
尊卑之别,或許是割裂兩人之間羁絆最鋒利的刀,我與女君千萬年都捂不熱的母女緣分便是佐證。
釋天沉默須臾,眼見蒸屜上熱騰騰的水汽全部散去,裡頭的甜糕也在一點點變冷。
他像是終于明白了我的用意,于是沒有再糾正我的姿态,反倒退回院子中央,冷聲道:“随我回大漠。”
我怔了怔,“啊?”這一句并不工整的應答幾乎讓先前的僞裝前功盡棄。我自知欠妥,忙垂下頭。
釋天無聲地笑了笑,擡手朝天邊那道被他撕開的豁口點了點,“這樣的東西能抵擋得住多久?你要我把自己的弱點就這樣赤裸裸地袒露在仙界面前麼?”
所謂弱點,不過是關心則亂。
我揪着袖口,幾乎将身子對折,複又垂下目光。
“我也覺得在這樣的時局下離群索居并不穩妥,所以已經準備搬去和我兄長同住了。”
“收拾東西,跟我走。”他陡然一兇,吓得武絮在我腳邊抖了抖。
再拉扯下去,難免牽扯出藕斷絲連的暧昧。我隻好應道:“是。”
那一蒸屜的甜糕從此無人再顧,一點點地在惡風呼嘯的草甸上冷下去。
抵達沙漠時,正是掌燈時分,堡壘那頭接二連三地亮起一個一個光洞。
輝煌的燈火将石壁上的人影照出無數道毛邊,再狠戾的人,此刻也顯得親善。
燭焰的熱氣團聚在甬道中,烘得人渾身發熱。
“你還住從前那間。你的徒弟你自己安排罷。”交代完這一句,釋天便走向甬道盡頭,頭也不回。
我憑着記憶找到從前住過的房間,推開門,屋裡一片漆黑,屋外的燈光打進來,隻見灰塵在光柱裡四處飄飛,其餘陳設絲毫沒有變化。
床榻邊的水晶簾卷起了一半,另一半空懸了百年。
百年來無人照看此間,釋天也在以他的方式刻意疏離我。
我和武絮花了好幾日将裡間外間徹底打掃了一通。
我在隔壁尋了間空房給他,那間真正沒人住過的空房反倒比我那裡要幹淨。
武絮在盆裡搓洗抹布,清水瞬時被攪成濁色。他一面擰幹,一面通透地道:“六道神待師父很不同。”
這話一語中的,真正的疏離是将彼此看作與旁人一樣,我和釋天誰也沒做好。
我正清點妝奁裡的首飾,恰好一枚血紅寶石墜子撞入眼簾,我僵了僵,合攏蓋子,沒回應武絮的話。
雖然離得近在咫尺,但我與釋天默契地彼此回避着。
每日我迎着第一道天光帶武絮去大漠深處修行,日落後閉門歇息。
有時我與武絮修行回來,能聽見夜宴熱鬧非凡。
武絮以為我因為不曾受邀而失落,恰恰相反,無論是兄長還是釋天,我都願他們活得有溫度,哪怕荒誕一些都無妨。
有一回,我與武絮修煉得忘記了時間,夜色将盡時才回,兩個人都是滿臉黃沙一身臭汗,疲憊地往房間走去。
夜宴恰好曲終人散。
交錯的甬道裡響起腳步聲,環佩玎珰,軟語動人,聽得武絮面紅耳赤,慌亂卻又向往,失神地釘在原地。
我耳裡卻隻能聽見衣角與地面磋磨出的沙沙聲,因而也停了下來,不知當進還是當退。
踟躇間,腳步聲已行至兩條甬道的交彙口。
我拉起怔忡的武絮退至牆角,躬身避讓。
女子紗裙柔軟,随着爛漫的腳步如流雲舒卷,缭繞在貼身的男人腳邊。
餘光裡,氅衣上的金紋燎灼似焰,刺痛眼目。
腳步聲沒有停頓,漠然從道上掠過,擦身時,我與武絮都蹭上滿身的女香。
女子回頭瞧了幾眼,嬌滴滴地問:“他們是誰?從前沒有見過呢。”
釋天腳步不停,平聲道:“無關緊要。”
待他走遠,我才挺起腰身,“走吧。”
武絮跟在身後,忍不住出言寬慰,“師父,六道神待你與别人不同。我雖不谙風月,但也看得明明白白。”
“累了,快回房吧。”
“師父,您傷心麼?”
他等了半晌,才等來一句答非所問的回應。
“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