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仙君起身,踉跄着移步向前,我默然跟上。
我們艱難地離開街巷,來到一處寬闊水邊。
垂柳下,一對仙族眷侶在末日裡相依偎。仙君素衫青袍,玉冠高潔,仙子雲鬓香紗,面容皎皎。
我将将松了口氣,豈料驚變驟生,那仙子忽而渾身抽搐,雙眼布滿血絲,野獸一般撲向情郎,一口咬斷他脖頸,滿嘴猩紅地仰起身,卻已是淚流不止,滿臉悔痛,旋身投入水裡,再也沒起來。
幻象中沒有人開口說過一句話,無論是被惡鬼撕咬的凡人、惡鬥的阿修羅、前來幹預的仙君,還是眼前這對愛侶。他們喉嚨裡仿佛隻能發出痛哭與哀嚎。末日裡苟延殘喘的衆生無需言語,安撫、告慰、求饒、伸冤、咒罵,都不再有意義,因為世間已不再留存有任何希望。
未來怔怔望向趨于平靜的水面。
“落玉,夠了麼,我想出去。”
從幻象中解脫出來後,他呆坐在牢房裡,魂不守舍地緩了大半日,好像心魂還陷在方才的噩夢中不能自拔。
甬道上微弱的火光烘在背脊上,說不出的暖。
我扶着牢門,強打精神問他:“倘若神殒,世間當真會變成鏡中模樣?”
許久,才聽未來虛弱地回應,“當真。六道神殒,六道失桎,惡道空蕩蕩,善道如堕地獄。殺神殒,殺心吞噬掉衆生本心,殺意失控,骨肉相殘,愛人相殺...”
“既然如此,為何不将末日之慘絕示于衆仙,讓他們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蠢事!讓他們看看自己究竟造下了什麼業!”
我胸口起伏,指尖狠狠抓入牢門,指甲嵌在木紋裡斷裂開。
“将末日之象示衆難道就能高枕無憂?有多少想改天換日的妖魔恨不得末日來臨,好讓天地重歸混沌,好重定天地界的尊卑秩序。屆時會是怎樣的混亂,落玉你想想看啊,那樣的混亂,不比眼下仙界與異界的戰争更慘烈麼?若非如此,六道神與殺神豈不願讓衆生看清後果,豈肯擔下惡神之名啊!”
“憑什麼呢...憑什麼呢...”
我的手扣抓得太緊,食指的指甲整片掀翻,卡在了木頭裡。一陣尖銳的疼痛從指尖傳來,十指連心,心口也像被利器捅了一下。
借着疼痛,我順勢哭了出來。
未來聽見,撐起身子靠近過來,“我看二位真神并不在意污名傍身。天神在上,衆生在下,上位者當有上位者的氣量。”
他看了看我的手,長歎一聲,“去上藥吧。若是讓六道神知道你是在我這裡傷的,呵,我還剩幾口氣被他再罰一回...”
“你閉嘴!”神火随我一聲怒斥熊熊燃起,在身後盤起一道令人目盲的光圈。
“未來仙君,既然你我都不願神隕之末日成真,那麼也算是同心同道之人。我這一句話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不要再試圖掐捏釋天的軟處,不要再用我誅他的心!無羁絆,無私心,天神方得壽與天齊!若你再犯,無需天神出手,我會先将你燒得屍骨無存!”
他蹙着眉閉上眼,撇頭避開火光。
“我絕不會讓神殒之末日成真,但也未必就和你同心...”
火舌穿入牢房,布成無可逃遁的殺局。神火無熱,卻蒸起未來仙君一身冷汗。
“好,好,你的話我聽見了。”
大牢瞬間暗下來,二人強撐的精力也随光亮散去,一時都顯得萎靡不振。
“我累了。先走了。”
身後,未來仙君似在自言自語,“愈發像了...”
我側身,目眦欲裂地瞪向他,“未來仙君,慎言。”
他終于安靜下來,沒有再用那些誅過天神私心的渾話來試探我的底線。
眼下大牢裡沒有關幾個犯人,牢房空置,獄卒愈發懶得連燈火都不消點,深長的甬道上隻點了一束半死不活的火把。
視線受阻,耳識反而變得格外靈敏。
金線封邊拖曳過石闆,發出細密的沙沙聲。那聲音就停在不遠的拐角處,隐在牆壁後頭,籠在線條模糊的影子裡。
我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百年前那些痛哭的夜裡,一聽見這樣的聲音,便知道有個人尚不打算棄我。
時至今日又聽見那沙沙聲,仿佛有粗粝沙石在心口反複摩挲,細細緩緩地磨損皮肉,激起一波比一波劇烈的疼痛。
聲音戛然而止,其人卻不現身。
隻要往前幾步,向左邊的甬道拐去,便能見到他。可那并不是出去的路。
我走得極快,腳步啪嗒啪嗒激蕩起石闆槽縫裡的積水,濺濕了鞋襪。
長久無法感知到四季冷暖的我,驚訝地捕捉到由下而上的涼意。
站在門外,回首看去,門洞裡空空蕩蕩。
我不敢再看,倉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