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顫顫巍巍地指向武絮,“是你!出手弑神的,竟是你!”
“是我。”武絮平靜地答道,語氣神态裡沒有絲毫悔過之意。
姿态卑賤卻心比天高,人終究會扭曲成一個怪物。在這個人人發狂的地獄,他的平靜反倒最是瘋癫。
“我早就知道你的野心有多瘋狂!早就該殺了你!”
我怒極痛極,燃起神火,立時就要将他燒得魂飛魄散。
他眼見我就要出手,高聲喊道:“師父!這是我與殺神之間的交易!”
“你說...什麼...”
此時惡鬼蜂擁而至。武絮不敢避,怯懦又恭順地縮在我腳邊。
神火漫天勃發,燒盡靠近的惡鬼。
“說!殺神與你之間有什麼交易!”
他又叩了一個頭,“殺神早知道落倉大人非殺他不可,卻不忍心自己的手足因為弑神而永堕地獄道,于是,便找了我去,問我願不願意用生生世世在地獄受折磨來交換留名天地間。”
我怆然看向落倉,一面流淚一面縱聲大笑,“落倉,你聽聽,你聽聽啊,為了你,兄長他身為天神竟會算計起蝼蟻心!”
落倉緊緊合上眼,仰面不語,渾身骨骼卻在痛苦隐忍之下不斷磋磨,發出咯咯聲響。他皮肉上的傷受到心緒牽引,無論新舊一齊繃裂,渾身各處血流不止。
見他如此,我感到鑽心的疼痛,想要安撫他,治愈他,卻又不能。這是他該受的罰。
武絮那雙覆蓋在血污下的眼裡閃出微光,似帶着期待,灼灼望着我,“師父,外頭的人可是漸漸曉得我的名字了?弑神者,武絮,該有人聽說了吧?”
我挪開目光,切齒冷笑:“與你何幹?地獄之門已經将你和外頭的世界徹底隔絕。哪怕是武絮這個人也不再與你有關,你隻是地獄道裡的一隻無名惡鬼!從此,隻有此間永無止盡的殘酷折磨才和你有幹!”
歎一句可悲,罵一句可恨,在我這裡便能概括武絮其人。
可數百年的朝夕相伴豈能容我隻言片語帶過?哪怕時刻離心、從未付出誠意,卻也無法在師徒名分終了的時刻互相冷漠以對。
他的可悲可恨,始于仙鶴妖的暴虐,而我的坐視不管也難逃其咎。回憶裡,那一場場有關野心的談話往往隻是浮于表皮,從不觸及内裡。
有因便有果,此果是惡是善,我竟無法分辨。
若說是惡,可落倉卻逃出了永堕地獄的命運,如何不善?
若說是善,我卻徹底地失去了兄長,往後哪怕尋遍山海,枯等萬萬年,也再不可能與他相見,這豈不是大惡?
“師父...”武絮含淚喚道。
“師父?”我齒縫裡鑽出一陣徹骨寒,“我不配做你師父,數百年隻顧修行,沒有照管過你的心性,以至于害你走到弑神這一步...”
心裡悔與痛相互拉扯,我一時難以忍受,捂着胸口無法多言。
武絮磕頭不止,額頭上單薄的一層皮肉很快被滿地碎骨鑿出個血窟窿。
他口裡不斷呢喃着:“師父...”
“你也不配做我徒兒!哪怕兄長他不是殺神,隻是我落玉的手足至親而已,你殺他亦逃不脫欺師滅祖的罪孽。從此,你我不再是師徒!”
“師父...”
“但,我會記得你,想起來時...也會來地獄看看你。”
他磕頭的動作頓了頓,随後又重重往地上撞去,“這便夠了...”
話音落,身後竄出一隻惡鬼偷襲背後,手起刀落,砍斷了武絮的脖頸。
他的頭顱滾到我腳邊,碗大的傷口裡噴薄出半身鮮血,将我襦裙浸透。
我沒有閃避。
他很快會複活,在殺與被殺的循環中逐漸麻木,最終沉淪為無知無覺的惡鬼。那時我再來看他,他恐怕也不會記得我。
師徒緣分的終局竟是如此悲慘,這是我不曾料到的,可又似是注定。
我呆了片刻,擡眼看向落倉。
他已越殺越遠,隻留下一道浴血的背影給我。
“哥!待你償幹淨罪孽,我來接你回家!”
執迷于殺戮的阿修羅止住腳步,微微側身,點了點頭,執刀的手朝半空揚了揚,與背後痛呼的妹妹揮手告别。
此一别,将是多少個百年...
我身子一軟,朝身後的支柱靠下去。
釋天化去我渾身血污,撩起氅衣将我裹在懷裡。
“我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