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煩悶是真的。
她關掉模拟屏,眼前又變回冰冷的操作台,數據面闆上字母浮動,這才像她可掌控的世界。
機械臂上彈出相同内容的光屏,其間是上百種可以随意排列組合的代碼模組,每一個還都言簡意赅地标注了關鍵詞——
「溫柔」「體貼」「俏皮」「賢惠」……
每一個關鍵詞都對應着一系列行為指令,比如運行了「體貼」模組的智械,它将按時按點地提醒指定方天氣、路況、穿衣風格等變化,噓寒問暖,并細緻地将一切所需物品都備好。
「俏皮」也類似,它是個主要附加在自然語音輸出上的指令,為的就是把中性的風格變得可愛,主打提供一個情緒價值。
燕無樂翻開詳細代碼,讀了兩頁就猜到它運行後是何種奇形怪狀——想象一下,你的伴侶溫柔體貼又俏皮,一邊如熟男般給你高屋建瓴的鼓勵,一邊又像媽媽般事無巨細地提醒添衣帶傘,最後再擠眉弄眼演繹俏皮。
光是想象就感聒噪,燕無樂沒辦法容忍這樣的模組運行在一個完全拟人的智械身上,然後看着他動用面部肌肉來演繹「俏皮」的畫面。
難道沒有什麼「沉穩」「陽光」之類正常一點的指令嗎?燕無樂又點開幾個詳細代碼頁,字裡行間浮現出了油膩霸總和傻樂男孩。
“這又是什麼,呃……「小叛逆」?”
燕無樂終于忍無可忍地關掉了光屏。
踏入家門時,她已經徹底不打算使用現有的代碼模組了。四周靜悄悄的,她換上睡衣倒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四肢像被捶打過一般酸脹,但困倦卻遲遲不來,偌大的卧室中隻回蕩着她的呼吸聲,規律得仿佛會持續到星系消亡。
燕無樂偏頭看向衣櫥的方向。
那裡面躺着一個人,如果她想,她可以讓這裡出現第二道呼吸聲。如果她想,她還可以把他帶到燕成蹊和安梵面前,搏一回滿意的笑容和内心的安穩。
鬼使神差的,她拉開“衣櫥”。機械臂像是感應到般立刻激活各項數值面闆,和前一天一樣,幾乎所有數據均顯示完備——
隻有「能源啟動情況」還閃爍紅光。
開弓沒有回頭箭,而拉弓的那刻早在她非法拷貝他人基因數據時就開始了。
被掀開的透明面罩下,男人不着一物的胸前有熒光微閃,特殊礦物感應到了燕無樂的意圖,正放射出抖擻的信号。
再拖沒有意義,燕無樂深吸一口氣,将那根同樣閃爍熒光的電源線連入模拟肌膚下的接口。
瞬間,熒光不再閃爍,它們像流星入海般漸漸湮沒于身軀之中,緊接着,藍色暗光由胸前四散,如同河流延伸開來。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燕無樂還來不及後悔,男人就已睜開了眼。
二人就這樣在靜谧中對視了。
麥色肌膚,濃密的眉毛下是黑色瞳仁,鼻梁挺立,線條幹淨利落。
記憶中的面容如此真切地出現在咫尺之間,燕無樂一時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個鋪天蓋地黃沙席卷的戰場。
她下意識地問道:“你叫什麼?”
男人不說話,隻有眼瞳凝視着她。
……
燕無樂一拍腦門——忘了,關鍵的内置程序還全在機械臂内的個人電腦裡!在她植入它們之前,男人還是具隻能做簡單條件反射的空殼。
但是現有的代碼模組已經被她pass掉了,她可不想看到貼着「溫和」「體貼」标簽的帥哥比自己的智能助手還傻氣。
電源已激活,再讓男人陷入休眠可不容易,她必須現在就把所有程序置入進去。防止意外,最先置入的還得是行為邏輯。
但燕無樂不想要一個百依百順的機器。或者說,市場上一切安全的、可控的、能被預料到行為的人工智能,都讓她乏味。
那些神經兮兮的現成模組更不能被添加進去,不然更是火上澆油。
男人俯視着燕無樂坐在床邊的身影,黑色瞳孔深不見底,不帶任何情緒。
燕無樂也擡頭打量着他。
她是這個星系中數一數二的人工智能專家,家境殷實,年輕有為,坐擁科鸢集團充沛的科研資源,還有金銮大學這個随時可以薅點什麼的寶地。
盜取已故軍官的基因數據,未經報備定制仿生人,以及她現在做的,非法制造高功能智械……随便哪一條都能毀掉她一帆風順的人生。
——但結局既然都是毀滅,那為什麼不做得更徹底一點呢?
燕無樂想起自己在金銮大學做的演講。
“上善若水……”她喃喃道,原本隻是靈光乍現時的随口一提,現在想來,比起傳統調試辦法下生産出的僵化工具,或許應該追溯曆史,置入最基本的深度學習組件。
至于其他,則交由他自己分析模仿。而他最後會變成什麼樣,燕無樂也無法完全預測。
未知帶來的刺激,一直是支持她在學術研究上的動力。愛情會轉化、會消失,知識則在積累中誘發新的靈感,不是嗎?
男人胸前的熒光早已消失,在靜默對視的時光中,燕無樂感受到的是獨屬于冰冷鋼鐵的純粹。
她将另一跟數據線連入機械臂中,微型電腦随即開始工作,進度條徐徐加載。
過程中,男人的視線始終追随着燕無樂,像手術中打了局麻的患者,混沌中帶着本能。
“叮”的一聲,進度條加載到了盡頭。燕無樂站起身,男人也随之與她平視。
緊接着,他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