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霁是在廢品站的某個金屬山丘上找到燕無樂的。
他匆匆趕回時房間中隻剩阿維一人,他一邊抽泣,一邊顫抖地指了指大門:“風、風禾姐出去了,都怪我、讓她生氣了……”
應霁拍了拍阿維的肩膀,隔着褪色的T恤,這孩子瘦出骨架的脊背硌得他一怔。他忽然覺得現在不應發問,即使這會讓他的行動變得低效又耗能。
阿維還不足他肩膀高,手搭在上面像撫摸小獸,另一條計算外的話彈出:“好了,别想太多,沒問題的。”
應霁拉過椅子讓阿維先坐下,然後神秘兮兮地問他,相不相信自己能哄好她。阿維果真不哭了,他就這樣呆呆地看着應霁出門,直到聞訊趕來的提亞斯将他帶走。
極夜無風,隻有群星閃爍。
燕無樂抱臂坐在金屬垃圾堆成的山丘上,看着一顆顆星星沉入地平線以下。忽然,身邊傳來咔嚓的響動,然後旁邊一沉,她不用扭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應霁沒有說話,直到燕無樂冷漠地問他,醫用針線盒帶來沒。
那打火機大小的盒子就藏在他口袋裡,裡面包含了所有能讓她的假皮複原的工具,隻需一小會兒,她的“傷痕”就能愈合如初,讓一切好像從未發生。
他沒動:“過會兒。”
她也沒再催促。
拖延不是二人做事的風格,但不知為何,此刻他們都不想動。
星海鋪展出黑夜的範圍。它們在人眼中閃爍得毫無規律,但隻要機器稍作分析,就會發現它們亘古難改的軌迹。
各種弧線在應霁眼中延展又閉合,漸漸的,他中止了分析指令,像燕無樂那樣完全放空自己。
他沒有從阿維那獲取足夠多的提示性信息,而她也不愛傾訴自己。或許陪在她身旁就是最好的解法。
氣溫逐漸下降,遠方傳來宵禁的鐘聲,燕無樂低頭觸摸已經冷透了的傷口,然後把皮膚組織撕了下來。
她的機械臂外殼重見天日,在星空下閃着幽幽銀光。
待機太久,上面的光屏已無法啟動,除了與神經相接的機械骨骼,它此刻不再有任何附加作用。
應霁聽她慢慢地問了句,你覺得好看重要嗎?
“人造肌膚的技術早就成熟,當年大家就提議把它和手臂做到一起,隻用金屬材料替換骨骼,這樣肉眼看不出差别。”
彼時的燕無樂正逢中學,事故發生後,她居家修養了很久。沒了去學校的打算,她也不在意自己的右小臂看起來是否如常。
“我一直不同意人造肌膚的方案。但當時,肌群組織已經在我爸媽的監督下培育完畢,而我直到手術那天才知道要發生什麼。”她平靜道,“他們出爾反爾,最後一刻才告訴我,他們不希望我看起來太……太特殊。”
這和他們曾答應的相距甚遠。
燕無樂歎了口氣,把諸如“無論怎樣爸媽都愛你”和“我們是為你着想”等陳詞省略,隻記得自己當初設計了輔助機械臂的雛形,也為此吃藥和訓練數月,但最後一刻似乎都付之東流。
她舉起手臂:“最初設計它隻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畢竟複健和診療都很煎熬。但當我發現很多設想或許能實現時,我就不願再接受那個普通的移植計劃了。”
但燕成蹊和安梵沒把她的設計當一回事,在他們眼中,女兒不應冒這麼大的風險去嘗試一個瘋狂的改造計劃。
安安穩穩地繼承科鸢集團不好嗎,為什麼非要将那麼多危險因素植入機械手臂,再安裝到自己身上呢?
簡直是畫蛇添足,無事生非。
燕家夫婦二人都很體面,當着女兒的面說不出什麼狠話,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依然能捕捉到。
“一個女孩子這樣太辛苦了,爸媽心疼你,咱們漂漂亮亮的不好嗎?手術做完你又能有光滑的皮膚和靈活的右手了,一切都完好如初呀。”
“但現在不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為什麼要假裝看不見呢?!”手術室外,她用完好的左手臂拽着欄杆,另一邊空空的袖管随着她的掙紮上下揮舞,手術知情書的碎片散落一地,她無論如何也不妥協。
這家私家醫院隸屬于科鸢集團,清透的陽光穿過寬敞走廊,一衆醫護人員沒人敢上前摻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家人就這樣僵持着。燕無樂緊咬牙關,依然抱着欄杆不松手,安梵勸不動也扯不動。
場面很難堪,尤其圍觀群衆還都是自家的員工。
燕成蹊長歎一口氣,“這孩子犟的很。行了行了,今天不做了!我們回家再說。”
安梵也出了口氣,轉頭就聯系了司機。
圍觀群衆之一的主治醫師這時才謹慎開口,詢問之後的治療方向,“我們要評估一下,這針對移植後續排異反應的藥還需不需要繼續服用……”
燕成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再談。反倒是一直沒出聲的燕無樂,在聽到後大聲地說了句“要”。
但這顯然不是回心轉意。
“我以後還是要移植的,但不是培育出的肌群組織!”她大喘氣了一口,聲音終于平穩了些,“我要移植更有用的、升級後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