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笑,那古怪的男人又湊到了她身邊,向她伸來那隻在大家畫作裡才會出現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
“我有辦法。”他說。
“……”好吧,涑雪撒手了,任由他接手那黏糊糊的刻刀。
他撒了一些剛剛塗抹的藥粉在上面,然後輕輕旋轉刻刀的木柄,邊旋邊撒。他的動作十分輕柔,涑雪難得沒有那種抵制觸碰的情緒。
她瞧了幾眼男人在她眼前停留的飽滿的額頭以及額上的卷曲的碎發,想了想說道;“你帶着刻刀做什麼?”
“刻字,比如假章之類的東西。”他對答如流,幾乎沒經過思考。
涑雪聽罷挑了挑眉,這項技能還是挺有用的,有時候一枚假章就可以辦成很多事……
可是一個遠渡重洋的侯爵大人居然又會制香又會撬鎖又會刻章甚至還懂一點藥理的樣子……這讓涑雪不禁越來越懷疑他。
涑雪托着下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專注在自己的腳踝上,深刻的五官宛如優美的雕塑一般透露着迥異于東方的魅力。
“侯爵的全名叫黎爾·曼德維是吧,來自英國?”許是火焰烤的身體暖和了起來,涑雪有了點閑聊的心情。
“嗯。”他靈巧地轉動手指,那磨人的繃帶居然聽話地散開一大圈。
“大老遠來到這裡,為的什麼?”涑雪的眸色沉了沉。
像是猜到了她會有此問,侯爵淡然地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往她身上外套口袋摸了摸,掏出來一個小紙包放在她手上,便繼續溫柔地拆剩下的繃帶。
“……”涑雪吸了吸鼻子,掂了掂紙包,将紙包輕輕拆開,從裡面撚了一顆鮮紅的果子出來仔細觀察着。
“這是咖啡果,嘗嘗嗎?”侯爵擡眼看她。
大概是第一次從他雲淡風輕的語氣裡聽出一絲期待,涑雪神使鬼差地剝了那櫻紅色的果皮叼了裡面的兩塊果肉細細咀嚼,帶着水果的甜香……待咬碎了兩顆小果核,又是先苦後甜,滿滿咖啡的味道……
“所以,你是要……?”涑雪舔了舔嘴唇,不解道。
“賣咖啡。”侯爵的薄唇極淺地彎了一下,蒙上了火光的暖意。
哦,看來熱愛三十六行各種技藝的侯爵這次是迷上了商賈之道。其實涑雪心裡更願意相信他是來打丨戰的……
伸手揉了揉眉心,涑雪想到這個男人身上盡帶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她幹脆直接掏空了他皮大衣的口袋。
還有一袋金平糖、兩支型号不同的刻刀,以及……一柄袖珍手丨槍。
涑雪心想,難怪這人不帶刀上路不會被劫财,原來帶着這種好貨色。不過她對槍沒什麼興趣,子彈再快也不見得有她的刀快。
腳上那煩人的繃帶終于全部解了下來,涑雪不由得松了口氣。她将篝火上烤魚的兩根木條拿了下來,魚肉外焦裡嫩,鮮美的滋味恰到好處。涑雪對食物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鑽研,若是現在有調味料,她怕是又能做出一道讓人垂涎三尺的佳肴。
涑雪将其中一根塞到伯爵手裡,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她吃得極快也不挑揀,不一會兒整條魚就下了肚子。她瞥了一眼身旁慢慢啃魚的侯爵,他似乎不是很餓的樣子,咬一口就停下來抿一抿沾了魚皮的嘴唇。
說到底還是個養尊處優的侯爵,吃不慣這麼簡陋的食物。涑雪捏着手裡的木條撥弄着火堆,幽幽地說:“侯爵為什麼想幫我?”
“沒有緣由。”他仍不緊不慢地吃着。
這世上就是有那麼一些人,救人害人不需要理由。
涑雪挑起眉梢,“英國要和幕府開戰了?”
“那是議會和女王決定的事。”他看起來對政壇上的事興趣缺缺。
“你、是河褚醫生吧?”這句話,涑雪早在一開始就想問了,龍涎香或許會是巧合,但是他給自己的感覺卻不是巧合。隻是他看起來那般冷淡,仿佛真的是第一次遇見她一般。
他吃完了魚,拿着木條的手微微摩挲着,“是。”
既不隐瞞,也不欺騙,坦誠的令人發指。
涑雪的眼神愈發古怪,“你故意接近我或者新選組?”
“不是。”
涑雪緊緊地凝視着他的臉,雖然不喜但是她對自己眼睛的能力還是極為自信的,任何謊言都會在她的眼皮底下無處遁形。
然而侯爵沒有說謊,涑雪有些洩氣地癱坐在地。
她散漫地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侯爵從洞窟深處翻出來一個破爛的草墊子,細心地從墊子裡抽出好些幹枯的稻草,然後将其中一部分擰成兩股草繩。他屈膝坐下來,将草繩輕輕踩在皮鞋下,拉直了繩子将另一端綁在刻刀上用膝部夾着固定,這才拿起剩下的那些稻草十指翻飛地編制了起來。
涑雪幹巴巴地看着他的手指,感覺有些眼花缭亂,這樣熟悉輕快的手法,不是一年半載可以練就的。
涑雪望着在他手底下像織布一樣快速成型的巴掌大的草鞋墊,長長的吐出口氣。這個男人真是魔怔了,年紀輕輕就花費了大把時光去精通這些平凡的手藝,重點是他精通此道卻又不愛顯露,如同明珠蒙塵他從不擦拭,而是轉頭去尋下一顆明珠繼續藏匿。這人活着不求聲名顯赫,到底是為了什麼?所謂侯爵就是這麼吃飽了撐的?
涑雪正出神地想着,就見他靜靜地編完了一雙細緻的草鞋,向自己走了過來。
“幹嘛?”涑雪趕緊将自己的腳縮進裙擺裡,糾結地擡頭看他,“我不穿。”
侯爵蹲下身,将那雙認真編織的草鞋擺在她面前的地上,他還很貼心地編了一圈鞋幫,比市面上賣的那些草鞋還要精緻許多。
“雨後山路泥濘濕滑,還有很多路要走,我不想你受傷。”他看着她,很是誠懇地勸道。
“……”涑雪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接受這個男人的好意,雖然這些小恩小惠她用不了多久就會沒良心地遺忘,但現下總覺得有些别扭。
涑雪随便地套上了那雙草鞋,就近找了個角落靠坐下來休息,她想盡快抛開自己那細微的窘态,不想思考就木然地抱膝坐着。
侯爵看了眼她的腳,鞋子似乎稍稍大了少許,他幫她把固定的草繩系緊了一些才默然地找了個離涑雪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靠着石壁慢慢瞌上了雙眼。
男人蝶翼般的黑睫毛在火光下輕輕顫動,涑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睡熟了,他跟蹤了半日又奔逃了一宿,體力再好也應該累了。
涑雪這樣想着,腦袋也漸漸昏沉了起來,她縮着脖子鑽進身上那件滿是龍涎香氣的大衣裡,任由困倦席卷了自己。
夢境裡依然是那恐怖森然的黑潮和埋骨地,但是這一次她卻是躺在黑潮中心的一葉白色小舟上,鋪天蓋地的怨嚎仍無休無止,她卻意外地不覺得頭疼欲裂,反而感覺全身都被捂在一道光輝中,任何黑暗和惡意都不能再靠近自己半分……
“哼!”那個女鬼怨毒的冷哼聲驟然在腦海中炸響,涑雪渾身一震,猛地驚醒了過來。
她迷糊地睜大了眼睛,先是看到了面前噼裡啪啦作響的火堆,她再偏頭去看石壁那一側,空蕩蕩的。
涑雪驚覺地跳了起來,自己身上還穿着侯爵的大衣,他人卻不見了。
外面的大雨已經停了,洞口還滴答滴答濺起下墜的雨珠。涑雪擡頭看外面的天色,仍是潑墨般的漆黑,這恐怕是黎明前的黑暗了。
涑雪摸出口袋裡最後一柄刻刀,正準備走出去找人,就見侯爵飛快地從林子裡沖了進來,險些和她撞個滿懷。
涑雪下意識将他推開,就瞧見侯爵俊美的臉上眉頭颦蹙。
“發生什麼事了?”被追殺了一夜都沒皺一下眉毛的男人此刻卻露出了幾分焦躁,涑雪也意識到肯定是發生了什麼。
“我們趕緊下山。”侯爵抿緊了發白的嘴唇,撿了一根火把就牽着涑雪往外走去,似乎焦急地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涑雪蓦地覺察到一些異常的響動,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侯爵手裡的火把堪堪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但涑雪卻知道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嘶啊……”仿佛毒蛇吐息般令人犯怵的聲音,還有那不人不鬼幽靈般遊蕩的身影,嗜血暴戾的紅瞳,正是羅刹。
盯着林中那一隻隻伺機而動的怪物,涑雪的眼睛也微微紅了起來,一想到這些羅刹是喝了哥哥的血才變成這番模樣,她就恨不得将它們通通撕毀把哥哥流失的鮮血給搶回來。
涑雪捏緊了手裡的刻刀,嗜血的殺意仿佛要壓抑不住爆體而出一般激蕩。
牽着涑雪走在前方的侯爵突然回頭望向她,黑亮的眸子正投射着她那張微微扭曲又蒼白模糊的臉,如同黑夜映襯着白雪,凄美卻很甯靜。
他注視着她,輕輕揉了揉她的手心,是異常溫柔的安撫。
“跟緊我。”侯爵摸出手丨槍,領着她向前。
那滔天的怨恨霎時間像被關上了閘門,硬生生咽回了涑雪的肚裡,歸于平靜。
涑雪盯着侯爵牢牢抓住她的那隻手,颀長隽美,宛若天成。而這個男人亦是她從未見過的……
罷了,眼下不殺便不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