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雪不想吱聲了,跟随侯爵去牽他那匹拴在山腳樹林裡的白馬。
這馬通體是純淨的雪白色,馬蹄上卻濺滿了泥巴,看起來似乎是奔波了一整天,怏怏地低頭吃草。那馬脖子上的鬃毛是淡淡的乳黃色,似乎看順眼了,涑雪伸手摸了兩把。
“走吧。”侯爵牽住馬繩,将另一隻白皙修長的手遞到她面前。
“你等一下……”她什麼時候說要跟他走了,不應該出了那道門就分道揚镳了麼?
她想了想頓時又覺得十分懊惱,不自在地踢了踢腳,這才發現“大粽子”還粘在自己的腳踝上,非常地礙眼。她就蹲下身去拆那一圈圈的綁帶和紗布洩憤,結果才撕了幾圈就撕不下來了,還糊了自己一手黏膩的藥膏。
“這種藥膏需要三天才會凝固,内裡緊貼皮膚,你這樣是扯不下來的。”侯爵也矮下身,淡淡地看了一眼她的腳踝。
涑雪感覺胸腔裡悶着一股氣,她強忍着。
兩人靜默了一會,侯爵彎下身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撲騰舉到馬鞍上坐好。
涑雪心浮氣躁,雙拳緊攥正想揍人就被他冷不丁的抱了起來,眉頭頓時擰得像一串麻花。
看坐在馬背上的少女雙目灼灼,還想将他推開,曼德維侯爵實在無奈地笑了聲,扶着她亂動的手臂,“别鬧了,他們要追來了。”
果不其然就聽見一陣人仰馬翻的雜音從後門湧了出來,樹林中的白馬就宛如一盞明燈,武士們舉着火把就滿臉猙獰地向他們的方向沖過來。
涑雪黑沉着一張臉,年輕的侯爵穩健地翻身上馬,将她環抱在身前拍起了缰繩。白馬看着文靜,蹬起腿來卻是飛快,要不是有些疲憊,将那些武士甩開是絕對沒問題的。
“放箭!放箭——”眼看白馬上的男女就要逃出生天,中年武士再也顧不上活不活口,命令手下射箭。
風馳電掣的箭雨飒飒的與他們擦身而過,侯爵娴熟地駕馬左右奔走,驚險地躲過一隻隻暗箭。
涑雪下意識攢緊了侯爵的衣角,瞄了一眼他身後跌宕起伏的火光。要是讓她坐在後面還能幫他把箭雨給擋了,這下好了,看他等會不被紮成馬蜂窩。
涑雪心裡正暗想着,沒想到前方地勢突然拔高,出于慣性她猝不及防靠進男人的懷裡,臉貼在柔軟的皮質外套上,一震一震的,還有他咚咚咚加快的心跳聲。
她挺了挺腰,轉頭看前方的路,他們一路在山腳的林子裡逃竄,有樹影遮掩才将後面的人甩開一段距離。可是現在都快跑上半山腰了,山路陡峭濕滑,馬匹不可能再跑的上去,他們現在要麼朝外面的田野跑,要麼下馬徒步登山。
田野廣闊,卻不易隐藏,更何況那些人也騎着馬,要不了多久就會追上他們疲憊的小白馬。
“下馬。”涑雪當機立斷,率先跳下了馬背。
侯爵似乎也是這個打算,他翻身下來果斷拉住涑雪的手腕,毫不猶豫就往看不清輪廓的山路跑去,對被抛棄的珍貴白馬都沒再多看一眼。
涑雪倒是回頭看了一眼,看着孤零零的小白馬被一簇簇火光漸漸圍住,還是覺得有些惋惜,腳力這麼好的馬确實少有。
被抓着手的涑雪下意識就是抽手,可她每一次發出要抽手的力道時,就被前面的男人用更大的力氣握住。
她是真的窩火,自己好歹是個魔女,什麼時候這麼狼狽被人類追着逃竄過?這些人敢來,還不是被她一手按一個,一按一個死。
侯爵彎着腰在半人高的灌木叢裡氣喘籲籲地給她開路,不知是不是乏累了,速度也慢了一點下來,但他仍然固執地抓着涑雪的手腕。
看眼前的男人背影像小山坡那樣起起伏伏,涑雪撇了撇嘴。算了,這次不殺便不殺吧……
不知道在群山中攀爬了多久,烏雲後的半弦月已經悄無聲息地落下了山頭,四周黑漆漆的,然而身後卻還有不少火光閃爍,涑雪都不由有些佩服那些人追蹤的毅力了。
一番折騰下來,頭上端莊的發髻早就東倒西歪,涑雪幹脆将麻煩的頭飾通通都揪了下來,那些價值不菲的珠寶被她随意丢棄在雜草叢中。隐隐感覺到空氣中有了些變化,涑雪擡頭看了看越來越濃厚的黑雲,扯了扯侯爵的袖子。
“快下雨了,等會他們的火把被熄滅就更找不到我們了。”
“嗯。”前頭探路的侯爵大人回身看她,瞧着少女乖巧地跟在他身後又情不自禁彎了彎嘴角。
他終于松開了一直抓着涑雪的手,将身上那件質感很好的灰藍色皮大衣脫了下來,輕輕抖了一下上面的草屑,然後将涑雪的腦袋和上半身都裹了進去。
“皮衣隔水,穿着吧。”說完,身上就穿着單薄白襯衫的侯爵輕輕拉住她的手,又往前走去。
涑雪被他一系列的動作給搞蒙了,她扯了扯蓋在頭頂的衣服,鼻子裡滿是男人溫熱的龍涎香和咖啡味。她想把這件衣服掀了還給他,她說會下雨又沒說怕淋雨。
但擡眼看見他背上沒有一絲褶皺的襯衣上居然暈開了一圈殷紅,她本想扔衣服的手又停了下來。
他受傷了?自己居然沒有察覺……
涑雪正想得出神,天邊突然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間豆大的雨珠砸了下來,砸在她頭頂的皮衣上發出一連串嗒嗒嗒的聲音。
而他後肩上的那一塊紅暈立刻就濕透了,平整的白衣上紅裡透白、白裡透紅,白了以後就變得更加鮮紅,在他背上流出了一條小溪……
涑雪有點受不住這個鮮血的刺激,她抓緊了衣服快跑兩步和他肩并肩,手肘碰了碰他,“那些人追不上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侯爵回視她的雙眼,漆黑的眸子眨了一下,“好。”
甩開最後幾隻跟屁蟲後,他們又跨過了一條山溪才找着一個不大的山洞,雨水擊打在洞口的小土坑裡,不一會兒就成了漫溢出來的水坑。
洞裡還堆着不少幹燥的木柴,可能是偶爾上山的獵戶也在此處休息過。涑雪便不客氣地用那些木柴擺了個木堆,悄悄想着要不要用火系術法弄幾個火星出來把木頭點着。
見涑雪盯着木堆發愣,年輕的侯爵自然熟稔地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火柴盒,唰的一聲将小小的火柴點着,然後将這一抹小火焰送進木堆裡輕輕吹氣,木柴沒多久便燒了起來,火焰噼裡啪啦地竄高,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侯爵大人的生存能力挺強?”涑雪瞄了一眼他的褲子,也是那種滑溜溜的布料,防水的。
“走的多了,便學會了些。”他随口答道,将燒盡的火柴棍扔進篝火裡。
橘黃色的火光在他眼裡晃動,他本就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下更加深邃,英俊無俦的五官晦明晦暗。他微微抿着嘴,因失血過多而褪色的薄唇看起來就像含住了一瓣櫻花,一抹淡紅點綴唇心,竟還有了點魅惑的意思。
這個男人幾乎是與沖田總司截然相反的,做什麼事都不顯山不露水。涑雪看不透他,但此間到底不過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所以她也不打算深究下去。
雙腿不用再跑以後涑雪就是覺得腳冷得很,她脫下腳上又髒又濕的足袋,像甩垃圾一樣将足袋扔出洞外老遠。涑雪抱着腿坐在石頭上,用手掌捂着腳背。
對着火光發了一會呆的侯爵大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朝她蜷縮的小腳上淡淡地瞧了一眼,站起身來就要往洞外的雨簾走去,“我剛看見前面那條山溪裡有魚,我去抓幾條。”
他背對着她,涑雪又瞧見那條紅彤彤的“小溪”順着他收緊的腰身流進他的腰帶裡,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暢。
“你等下。”涑雪帶着一點幽怨盯着他背後,“傷口不處理一下嗎?要是你等會暈倒在外面我可不管。”
侯爵回過頭,火光搖曳中的黑眸眨了一下,他擡手輕輕撫了一下後肩膀上那個指甲蓋大小的血窟窿,說道:“傷的不深,等回來我再上藥。”
不知道為何,他那古井不波氣定神閑的樣子,涑雪就是有點看不順眼,這傷到底是受在誰的身上啊?她為什麼要擔心?
這回涑雪真将那件灰藍色的皮大衣給他抛了回去,愛穿不穿,淋死活該。
侯爵幾乎是半刻鐘的時間就回來了,手裡捧着兩條巴掌大的魚,他濃密的睫毛上挂滿了水珠一眨眼就簌簌地滴落在地。侯爵将兩條扭來扭去的魚放在地上,把外套脫下來抖落了上面的雨滴。
他見涑雪仍然抱着腿,跟個蘑菇似的蹲在篝火前一動不動,額角有些許發絲沾了雨水粘在她細膩的臉頰上。
侯爵拎着外套過去給她披上,感覺到她明顯的抗拒,便在她的肩頭按了按。
“山洞陰冷。”他柔和地說。
涑雪拉了拉衣襟,妥協了。畢竟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不想計較。
然後就見他從這件外套口袋裡摸出來一把木柄上印花的小巧刻刀,去刮那兩條魚身上的鱗片……
“……”涑雪無力了,隻能繃着一張臉和他說話,“沒别的刀了?”
侯爵眼皮都沒擡一下,隻是輕輕搖了搖頭,仍在專心緻志地對待手裡那兩條魚的魚鱗,像在刻兩件工藝品一樣。
當今這個世道居然還有人身上不帶刀的?還是一個看起來走在路上都會被打劫的侯爵大人??
涑雪敢保證,她活了幾百年見過許許多多奇葩,卻沒有哪一朵像眼前這個男子一樣新奇古怪。
她如今也算得上是半個面癱臉,可此刻涑雪真怕自己臉上的表情會憋不住。于是她套上侯爵的大衣三兩步上前就奪走了他手上的刻刀。
“我來,你去上藥。”
本來她自己身上也是藏了刀片的,就夾在那寸不離手的衵扇扇骨裡,結果半途被那個中年武士收走了,眼下隻好用這刀口很小的刻刀處理魚的内髒。
其實不管是什麼樣的刀,涑雪都很擅長。三下五除二,撥鱗,去髒,一條魚便在她手裡對半切成了橫截面,然後另外一條也快速地處理好了,她将兩條魚泡在洞口的水坑裡清洗了一下,然後回來擺在火焰上的兩根木條上。
對着火堆坐下來的侯爵此時也塗好了藥粉,那件濕哒哒的白襯衣被他解了紐扣,露出裡面白玉般光潔的胸膛和凹凸有緻的小腹。
涑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在他對面坐着,用那挖過魚肚子的刻刀去摳腳踝上濕透了的“大粽子”,但是這種刻刀,刀口小,木柄粗,根本沒法搗鼓的很深,不一會便像狗皮膏藥一般和藥膏黏在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