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今晚沒去椒房殿衛皇後處,也沒去别處,獨自宿在朝寝一體的宣室殿。
被服侍着洗浴過,上床閉眼躺下。
卻沒能立即入眠。
劉徹腦中不禁又一次浮現當日‘瑞星入世’的奇景。
是災異,還是祥瑞……
心中不由得又琢磨起他的種種為政舉措。
自即皇帝位以來,至如今三十而立之年,他诏賢良,舉孝廉,修律令,納推恩策。
行半兩錢,初收車船商稅。
穿漕渠通渭。
立期門軍,用兵閩越,抗擊匈奴,經略西南夷、東夷。
在‘抑黃老、尊儒術’一事上,雖初時受挫于太皇太後,但也得以置五經博士。
在太皇太後崩逝後,他又策問賢良,得董仲舒、公孫弘等儒士。
如今外儒内法之略,正如期茁壯。
琢磨過一番,确定過往為政,當無大錯。
而他十數年的無子之憂,也在去年衛皇後為他誕下長子後,困局自解。
他已再無掣肘顧慮。
思緒流轉,劉徹接着推敲起了未來政策:
推恩之制,須大力推行。祖宗未竟事業,當成于朕手。
打擊郡國豪傑一事,亦不可松懈。
關東豪俠郭解一介匹夫,竟能讓仲卿為他說情,言其家貧,不符遷徙條件,權盛至此。
将郡國豪傑及家财三百萬以上者,遷徙于茂陵縣一事,務必落于實處。
匈奴蠻夷,開年又入上谷、漁陽,殺掠吏民千餘人。
先前遣了仲卿與李息出雲中,擊樓煩王、白羊王二部,目前捷報頻傳,戰果可期。
匈奴也當持續抗擊,以期漢匈間盡早攻守轉換。
思量過來日政策,也無疏漏,劉徹才心中安穩,放任睡去。
劉徹發現,他做夢了。
以往也曾做夢無數,然無不朦胧、荒誕、虛幻。
也曾有過知曉自己是在做夢的時候,但都不似此時此刻。
這般夢境清晰、穩定,思緒清醒、耳清目明,竟像是清醒着一般。
劉徹驚異之際,白茫茫無邊無際的一片混沌,忽生變化。
咵嚓!——
一聲驚雷炸響,轟隆隆從四面八方而來!
侵入心腦,回響環繞。
夢境不同于清醒之處,就在于人的五感麻木,無知無覺。
但劉徹此時隻覺心室猛地一顫,心悸之感真實地襲上心頭!
醒耶?
夢耶?
劉徹心念電轉。
然而不等悟透,就有言語似龍吟虎嘯,從四面八方砸來——
【差評!必須差評!】
【市容市貌差評!
雨後則道中皆糞壤,泥濺三尺到腰腹。
日晴則風起塵揚,撲面眯眼,來人不識。
家戶掃除廢物,皆傾倒于門外,竈燼爐灰,陶碎草屑,堆積如山。
街邊牆根,随處便溺,牛溲馬勃,臭不可聞!①
不求街道寬潔如未央宮廣場,那樣太過靡費,大漢的錢糧力役也都有大用處。
但哪怕隻是在城門街口各處,挖一個坑、上面搭兩塊石闆呢?有公共旱廁供行人便溺也好啊!
再讓行人收拾自家牛馬牲畜的拉撒,杜絕裡坊街道亂倒亂扔,治理屎尿橫流之亂象,也不費多大事。
就算不為了收集的人畜糞尿,可以用作堆肥,提升耕地肥力,也要防止環境惡臭,滋生瘡毒惡疾、觸惡瘟疫啊!
共建衛生城市,共享健康生活。
——漢武豬豬帝,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憤憤斥罷,四周八方重歸寂靜。
劉徹不及思索個中的玄奇,先已經被噼裡啪啦雷鳴一樣的字句,砸得腦海嗡嗡響!
漢武……豬豬帝?
正懵然之際,眼前混沌雲海虛實閃爍,景象不穩。
之前應聲而現,聚字成篇的翰墨字迹,也潰散消隐。
嘩!——
“嗬!”
卧床之上,劉徹一個鯉魚打挺,猛地坐起!
大夢終醒!
胸膛起伏,心如擂鼓。
“陛下?”值夜的近侍宦者聽聞動靜,在屏帷外輕聲詢問。
“退下!”劉徹喝退近侍,緩緩平複氣息。
夢中言語,猶在耳畔回響,字字清晰。
完全不像以前一旦夢醒後,就如泡影消散了。
他劉徹不愛黃老學說,儒術在他眼中亦不過是治國之器。
他更信神怪,尤敬鬼神之祀。②
今夜遇見這等奇事,心間浮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神仙夢中授天機 。
随即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半月前的奇景:瑞星入世,曳尾萬彩,闊長如江河。
“或許,一切早有預兆。”
夜深人靜時,劉徹低聲喃語。
……
日月輪轉,又是一天。
恰遇五日一逢的常朝。
但在朝議開始前,皇帝先召見了太蔔令和太史令。
太蔔掌三兆、三易、三夢之法,以蔔筮蓍龜,助天子決諸疑,觀國家之吉兇。
太史則掌天文曆算。
群臣前列,禦史大夫張敺上前半步,附于丞相薛澤耳側:“禦史中丞言,陛下夜召方士。”
禦史大夫,職掌監察的副丞相,下屬有兩丞。
其一的禦史中丞,乃帝王與外朝丞相的溝通傳遞橋梁,就駐在宮中的蘭台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