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靈魂與身體,是共生的關系。但身體的生機是有限的,百年左右就會衰老、死亡,沒有了承載的容器,靈魂自然也随之消亡了。”侯郁說着,又擡頭看向穹頂的樹根,“但若換一具不受時間影響的身體呢?如果靈魂能夠擁有一個永恒不滅的容器,是否就能永存?”
祝玖心頭微震,下意識果斷反駁:“時間是客觀存在的,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不受時間影響的東西?就算是你口中的這顆棵不死樹,無非是壽命極長罷了。再漫長,也終有枯朽的一日。”
侯郁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人看太陽朝升暮落,看草木由新發至枯榮,看自己從牙牙學語,到風燭殘年。人眼中,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按照一定的規律在變化,由此創造出‘時間’這一概念,以解釋這些無法逆轉的變化。”
“但時間真的存在嗎?”
“太陽每時每刻都是朝陽,也是落日,隻不過人類在它身上賦予了時間的概念,結合空間的變動,才有此區分。”
他頓了頓,眼中似有光影流轉,仿佛穿透現世,看向某個更高維度的存在。
“對于人來說,時間是存在的,是隻能遵守,不能改變的規則,是‘天道’的一部分。但‘天道’規則源于人類的認知,所以受其限制的,也隻有人類及其附屬的生物。”
“而不死樹是神,它的存在超出了人類理解,在人類誕生之前,它就已經伫立在這裡,自然不受‘天道’規則的束縛。”
“它身上沒有時間的概念。”
“它即永恒,無始無終,無生無滅。”
話音遙遙傳出,又層層回蕩。
祝玖呆呆地聽着,緩緩擡起手,搭在自己的額頭上。
原來如此。
沒有了時間作為串聯記憶的那根線,記憶可不是亂成一地散落的珠子。
侯郁繼續說着,語氣緩慢而笃定:“理論上來講,如果将容納靈魂的軀殼換成不死樹,而靈魂又會向身體的狀态趨近,那就可以實現永生。這是我見到不死樹後的第一個想法。”
然而,這個假設要成立,必須解決兩個關鍵問題——
第一,人與靈魂能否與不死樹真正融合?
這不僅僅是個靈魂寄存的問題,而是創造出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态——一個從未存在于世間的、新的“生物”。它能存活嗎?能否保持人的意識,還是會被不死樹吞噬,變成另一種未知的存在?
這個問題,他早已有所涉獵。那些将人和動物結合的實驗,不就是創造出一新生物嗎?在這個被天道規則所抛棄的坑底,生命形态可以被改造,甚至被徹底重塑。
真正的難點是,過去的實驗至少還有殘存的軀體可供承載,而這次,是徹底的靈魂轉移。一旦靈魂脫離軀殼,就會立刻消散。如何讓它在宿主徹底更換的瞬間存續,是最大的難題。
第二,不死樹紮根于此,無法移動。一個永生不滅的存在,若被困于原地,動彈不得,那活着和死去有什麼區别?永生又有什麼意義?
對于這個問題……
如果禾姑真的是那個活了四千多年的村婦,那她不就是答案嗎?她有完整的人身,并未如不死樹那般被困于原地。
可這禾姑就真跟個木頭人一樣,沒什麼情緒,也不怎麼說話,隻有提到不死樹的時候,才稍微轉一轉眼珠。
也不知道她本性便是如此,還是永生的代價。
不過,對于自己感興趣,并下定決心要追尋探索的事,侯郁一向抱有十二分的耐心,并願意為此無所不用其極。
他決定自己動手實驗。
于是在風和日麗的一天,侯郁扛着一把大砍刀輕快地走入地下深處,準備取一塊不死樹作為研究素材。
穿過盤根錯節的樹影,他找到了一處足夠粗壯、又勉強能夠得到的樹根,眯起眼,估算着角度,然後猛地揮刀而下——
刀光一閃,落勢卻陡然一滞。
禾姑從刀下探出頭,難得滿面怒色。
她用力掀翻了大砍刀,張開雙臂擋在樹根前。
侯郁被這一系列動作震得倒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也沒生氣,幹脆兩手撐着地面就地癱坐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禾姑,您是前輩,我本不該冒犯您,但我是不會放棄的。您就一個人,我卻有很多人。這不死樹這麼大,難免有您顧及不到的地方。您還不如幹脆點,告訴我永生的方法,這樣我的試錯成本減少,還能創造出你的同伴來陪伴你。”
他掀起眼皮處的褶皺看向她,語氣放緩,帶着某種蠱惑。
“你擁有漫長的生命,卻沒有同類。無人能懂你,無人能一直陪伴你,無人能與你産生鍊接,隻能祈求不死樹時不時的回應。”
“您不寂寞嗎?”
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禾姑,她仍沉默地擋在樹根前,卻漸漸放下了手臂。
“你在此等候。”
禾姑說完,轉身走入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她回來了,手心捧着一粒小小的種子。
侯郁心裡激動至極,幾乎是下意識地跪趴下,顫抖的手高高舉起,如同迎接神的賜福一般,虔誠地接過那粒種子。
将種子湊到眼前,侯郁大氣不敢喘,目光熾熱地凝視着它:“這粒小小的種子,能夠種出人身?”
“并不會。”禾姑居高臨下,眼神像深不見底的深淵,好似落在侯郁身上,仔細一看又空無一物,什麼都無法在其中停駐。
侯郁驚喜的表情一頓:“那您的人身,是怎麼來的?”
禾姑微微歪了歪頭,似乎有些不解:“你不是知道嗎?”
侯郁一愣,腦中迅速過了一遍在禾姑面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怎麼就讓她有了這種想法呢?
他眉頭微蹙,思索片刻,茅塞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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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剛開開始,祝玖就覺得身體僵硬至極,像是突然被強制塞入陌生人家裡一般手足無措,隻能無力地聽着心髒在胸腔處越來越快地搏動。
她怔怔地順着侯郁的話問:“怎麼來的?”
侯郁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像老師一樣突然提問:“女娲造人用的是什麼?”
這次,他倒是沒有自問自答,而是滿懷期待地看着祝玖。
祝玖頓了兩秒,讷讷道:“土?”
侯郁滿意地笑了。
“跟我來,我帶你看一下,‘人身’是怎麼做出來的。”侯郁興奮地摩拳擦掌,“這一系列過程,有些是源于禾姑的指導,有些是我自己琢磨着改良的。”
說着,侯郁拿起蠟燭,向左側走去。随着光線位移,一個半人高的洞口逐漸顯現,通向通向更深處的空間。
祝玖沒有動。
侯郁的背影越來越遠,火光被他帶走,洞穴裡驟然暗了幾分。
陰影逐漸吞沒她的輪廓,投映在洞壁上的影子變得模糊不清,和蜿蜒而下的樹根融合在一起,漸漸看不出人形。
她再次摸上自己右臂的疤,指腹一寸寸滑過凸起的紋理,熟悉的觸感仿佛是一根沉在記憶深處的錨,把她與混亂的過去相連接。
自她醒來到現在,世界突然翻天覆地,陌生得讓人喘不過氣,唯有這道疤痕提醒着她:至少這具身體沒有變化,至少她還是自己。
卻原來,一開始就是錯的。
這麼真實的皮膚肌理,怎麼會是樹和土呢?
太荒謬了,祝玖不自覺笑了出來,心間彌漫的卻滿是苦澀的自嘲。
自我意識混亂,潛意識迷失,身體也變了。
她現在到底是什麼怪物?
這麼荒誕的情節,怎麼是現實呢?
她其實還在做夢吧?
祝玖的笑意一點點收斂,眼神落向前方虛無,瞳孔倒映着微弱的兩點火苗。
她低聲開口:“宋曜,讓我醒過來。”
聲音甚至沒傳入自己耳中,就消散在沉悶的空氣裡。
火苗輕輕晃了晃,燭芯燭芯輕輕爆開,發出一聲輕微的“啪”。
侯郁走到洞口,終于發現祝玖并沒有跟上來。
他回頭,催促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祝玖微微側頭,眉目低垂,昏暗的燭光勾勒出她的側臉,神色模糊不清。
到現在為止,她想知道的已經清晰地擺在眼前。原以為跟侯郁好好聊聊,能讓他将她的記憶恢複正常,可知道真相後,她放下了這天真的想法。
可就這麼認命嗎?
祝玖指尖輕顫了一瞬,卻随即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向來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