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郁看着祝玖，眼底是飽脹的欣慰和期盼，像一個尋常的父親。他上前兩步，擡手捏住她的肩膀，關心道：“幸好，你看上去狀态很不錯。新身體用着還順手嗎？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祝玖沒有說話，長久地、長久地望着洞頂那森白的骷髅。

她想起來了。

——原來并不是向上掙紮求生，而是向下順其自然誕生。

——遠處隐隐傳來的水滴聲，就是這處洞穴滴下的泥水。

——脊梁處粘連的沉重異物，原來竟是……

她原本的身體。

滿月懸空之時，回首與自己對望，這宛如噩夢一般的場景，竟然是真的，不是她的夢。

祝玖已經死了。

之前一直對自己身上的異狀感到恐懼，是源于未知。在知道了所有真相後，恐懼竟奇異地消弭殆盡，随之湧上的，竟是一種塵埃落定之後的茫然。

侯郁卻好像還沉浸在父親的角色裡，沒等祝玖回複，就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千萬别覺得我不關心你！當時你突然消失，我急得當場準備跳河，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但是禾姑阻止了我。”

“她說，你會回來找我。”

“我當時一頭霧水，卻想着你們永生之人可能有着什麼不為我知的默契，便聽了她的話，在這裡等你。現在想來，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吧？”

祝玖目光轉動，看向侯郁，突然開口，聲音極輕：“為什麼是我呢？”

這句話在唇邊徘徊了很久，她還是問了出來。

侯郁挑了挑眉，滿面慈愛：“好孩子，這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給我寫了一個‘壽’字。活得長久，長久到極緻，可不就是永生嗎？”

祝玖瞳孔一縮，目光如利刃般刺向他，一瞬間幾乎壓制不住眼底的恨意。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侯郁笑眯眯地擺了擺手。

“其實選定你作為實驗對象，我也是有過諸多猶豫不舍的。你是我等了幾十年的徒弟，天篆族能力的傳承人，若是不成功，讓天篆族的傳承斷了，我萬死難辭其咎。”

“但是近期，我能感覺到大限将至，隐約有了天人五衰之相。我實在是急了，就把你當成了最後的孤注一擲。”

“更何況，長生不老這樣的好事，我當然要跟我最親的人分享。如今世上，我最親的人，也隻剩你了。”

祝玖閉上眼睛，怕再看着他那真心實意的假面，會忍不住上前把他的臉皮給撕下來。

“我這話可不是無的放矢。”侯郁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小九，你是不是覺得，能力增強了？”

祝玖心底咯噔一下，猛地睜開眼。

“那是因為，在你的血液轉移到新身體的時候——”

他停頓了一下，故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我，加入了一些，我的血。”

祝玖頭皮發麻，胸口泛起一劇烈的惡心感，幾乎控制不住要吐出來。

侯郁看似毫無察覺，也可能是并不在乎，還着幾分得意地繼續說道：“我可不是自吹自擂，我的傳承之力比我師傅都強上好多，要不然也不會被天道盯上針對！”

“所以現在——”

他微微俯身，盯着祝玖，語氣低沉，帶着一種近乎憐愛的溫柔：

“你的身體裡，流着我的血。我是你的血脈親人。”

“我的孩子，我是為了你好啊！”

轟——

祝玖的耳邊像是炸響了一聲悶雷！

一種無法言喻的屈辱和厭惡，在心口瘋長，她簡直想把這具身體裡所有的血統統放幹淨！

侯郁依舊用那副溫和又憐惜的口吻低聲勸慰：“小九，你的剛剛獲得漫長的生命，一時對此沒有實感很正常。”

“剛開始，你可以先去滿足你的生理需求，吃喝玩樂，去享受感官上的各種刺激。凡人短短一生追逐不及的，你可以一次次體驗，沒有約束，沒有終點。”

“當這些都無法再帶給你滿足，你會想要更多。金錢、權力、地位、影響力……隻要時間足夠多，普通人汲汲營營一聲都無法得到的，你可以慢慢積累，輕易擁有。”

“當作為人的一切淺層欲望都唾手可得的時候，當世俗的一切都不再能困住你，你自然會去追求更高層次的東西，就像我一樣。”

“你體内流着我的血。”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像是在牽引某種無形的聯系。

“我們終會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