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方諸等人比我們早一步來到少陽門。
當我們沖進方丈室時,各派掌門正圍着床榻沉默伫立。
方丈玄渡仰面躺在禅床上,胸口烏紫掌印猙獰可怖,袈裟浸透的血漬早已發黑。
老僧吃力掀開眼皮。
在看清厲劍寒的那一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枯瘦手掌顫巍巍擡起,“劍寒……四年未見……”
他每說半句,便要喘息片刻,“你這眉眼……當真與你父親……越來越像了……”
厲劍寒卻突然倒退半步。
那隻枯槁的手,僵在空中。
滿室寂靜中,傳來無數倒抽冷氣的聲音。
在座衆人包括我在内,沒有人不清楚,厲劍寒恨透了玄渡。
當初玄渡和他的父親厲老前輩歃血為盟,相約各守《玄陽經》和《寒玉功》兩部絕學。
可後來羅刹教血洗厲家莊,說好會來接應的少陽衆僧卻選擇緊閉山門。
十四歲的厲劍寒,從屍堆裡爬出來時。
隻收到玄渡托人捎來兩字。
「節哀」
自那以後,這個得道高僧在厲劍寒心中,就是個背信棄義的懦夫。
“你……還在怨我。”
老僧的指尖無力垂落,“怨我當年未去救你爹娘。可那時羅刹教勢大滔天,我隻是……隻是擔心會牽累整個少陽門——”
“方丈多心了。”
厲劍寒喉結動了動,硬生生咽回了尖刻的話,“家父常說,江湖人各有命數。”
老僧突然渾身震顫起來。
兩行濁淚蜿蜒而下,“報應啊……這都是我的報應啊……”
他驟然攥住厲劍寒的腕骨,枯瘦手指力度驚人。
“孩子,答應我!絕對不能讓《玄陽經》落在羅刹教手裡!”
話音方止。
檀木佛珠噼裡啪啦散落一地。
門外霎時響起梵唱聲。
整個寺廟都在為老方丈圓寂恸哭。
就連厲劍寒低垂的睫毛下,也浮出了點點淚光。
我望着他清瘦的身影,忽然想起了四年前,他初到逍遙派那日。
那日山門洞開,師父抱回來這個衣衫破碎的少年,滿身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染紅了師父半邊袍裾。
明明呼吸都幾乎沒有了。
卻仍無意識地死死攥着師父的衣襟。
我們将他安置在藥廬,用了很多金瘡藥才幫他止住血。
他時醒時昏熬了十天。
睜開眼第一句話,是要拜師學武,要為慘死的爹娘報仇。
師父卻道,逍遙派不收活在恨意裡的弟子。
少年當即滾下床榻。
跪在青石階上磕得額頭迸血。
連幾位師叔都不忍看那斑斑血迹。
師父卻始終緊閉着房門。
第四日暴雨傾盆。
我隔着窗棂望見雨中搖搖欲墜的身影。
再也忍不住沖進雨幕,将人緊緊攬進懷裡。
“師弟别跪了!師父不教你!我教你!”
話音未落,師父的竹杖就帶着勁風抽下來。
整整五十杖,抽得我後背血肉模糊。
可我一個痛字都不願喊出來。
師父攥着斷成兩截的竹杖,盯着雨裡跪得筆直的我們,終于重重歎息一聲。
“罷了罷了,你這麼想留他,就留着吧。”
從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師弟。
我手把手教他握劍,帶他在後山調息。
可我漸漸發現他揮劍時,刃口會凝出冰晶子。
吐納會呵氣成霜。
我才驚悚發現,他家傳的絕學《寒玉功》有着緻命缺陷。
練得越深,經脈裡的寒氣越重,最後可能會經脈寸斷不得善終。
我扣住他的手腕,提醒他不能再練了。
我告訴他活着比報仇重要。
告訴他今後師父師兄就是他的親人。
“你不用管。”
他隻是甩開我的手,冷冷撂下一句話。
我張了張嘴,所有勸解在他執拗的背影裡,都凝在了舌尖。
他最後一重破境閉關那日。
我背上早就準備好的行囊,踏上争奪《玄陽經》的路。
既然攔不住他走絕路。
那麼,我這個當師兄的。
就替他掙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