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我大魏這麼多畫師,就沒有一人能畫出文昭皇後尊容麼?滾,都給朕滾!”
式乾殿内,帝王大怒,案幾上的玉盞灑滿一地。
待衆畫師盡數退後,曹叡提起酒壺,獨坐于台階上。
“參見陛下,昭陽殿派人傳訊,郭太後自恐時日無多,想邀陛下過去一聚。”宦臣來報。
“不見。”
曹叡望着畫布上未盡的工筆,猛然往喉間灌下一口烈酒,雙頰泛紅。
待到宮殿空無一人時,曹叡将帳幔裹于身上,蜷縮成一團。
早年母親被父親曹丕下令處死,自己被司馬懿帶出宮外避難,連最後一面也不曾見過。隻聽聞後來宮中人說,娘親去世那日,被發覆面、以糠塞口,死狀極其凄慘。
作為父親最寵愛的姬妾,養母郭女王自然遭人妒忌。自此宮中便出現郭女王進讒言,逼害甄皇後的傳聞。
曹叡起初不信,卻架不住三人成虎,也與郭女王漸漸離了心。
郭女王是否害人暫且不論,但她奪走本該屬于自己母親的寵愛,這是闆上釘釘的事實。
如今母後不在,父皇殡天,養母也要去了。
為什麼父皇當初不把自己一起殺了呢?
為什麼要讓自己孤家寡人活在世界上呢?
為什麼郭女王要認養自己呢?
曹叡輕聲歎了口氣,将那張未曾描摹盡五官的丹青輪廓抱于懷中,獨自躺在冰涼的地闆上。
娘,叡兒真的好想再見您一面,好想再聽您喚一聲“叡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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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不要走,不要丢下叡兒!
曹叡一夢驚醒,發現自己手中多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黑曜石鏡。
鏡後寫着“鏡破可歸”四字。
突然,曹叡感到有一雙手在自己腰間摩挲。
“大膽!”
曹叡猛然擡頭,竟是一個身着绛紗,足蹬赤舄的六七歲孩童在為自己系緊衣帶。
“你不系好衣帶就躺在地上睡覺,是會着涼的。”
曹叡一時間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
“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孩童,為何會在朕的寝宮?”曹叡從地上坐起,揪起眼前孩童的衣領。
“可這裡是我的寝宮啊,自報家門不應該是你麼?”那孩子面貌雖稚嫩,但眉宇間卻有一股超脫年齡的氣度。
你的寝宮?
曹叡松開手,猛然環顧四周,才發現已經大變模樣。屋内的陳設雖與式乾殿截然不同,但卻處處透着一股熟悉感。
“話說,我倆長得好像啊,你沒覺得麼?”那孩童托着腦袋看向曹叡。
曹叡一驚,下意識抓起手邊的鏡子,隻見自己容貌與眼前的孩童别無二緻。
“不捉弄你了,來者是客。”眼前孩童直起身,昂起首,“我叫曹叡,是大魏太子。”
曹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回到了過去。
如今宮殿,正是當年自己的寝宮;而眼前孩童,正是小時候的自己!
隻是……
曹叡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好像從來不敢自稱太子。
“你呢?”小曹叡問道。
“我……”曹叡垂眸,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正當此時,寝宮大門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撞開。
“小殿下,今日明明答應好陛下一起去春獵的。現在大隊都出發了,你若再慢些,我和司馬太傅可就不等你了。”
見鬼了?
曹叡擡頭,發現聲音是從一隻白兔身上發出,不禁全身一顫。
“你不必害怕,那是郭太尉。”小曹叡安慰道。
郭太尉?
曹叡大腦一片空白。
此刻,白兔似乎也發現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漸漸停下腳步。
“你們……什麼情況?”郭嘉邁着步子進來,迎頭卻看見兩個曹叡。
司馬懿後腳趕到,也不由一驚。
兩人外表雖一緻,但氣質卻截然不同——站着的曹叡看上去幼稚天真,而坐在地上的曹叡卻顯得少年老成,一舉一動間似有帝王威儀。
“司馬中丞,現在外面戰況如何?”曹叡終于見到熟悉之人,不由心急問道。
曹叡知曉未來戰況格局發展,若如今真是自己年幼之時,何愁不能防患于未然。
司馬懿疑惑看着曹叡,一副“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的樣子。
“難道是……有人用易容術假冒東宮?”司馬懿戳戳懷裡的郭嘉。
“不太像。”郭嘉起初是搖頭,後來也找不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司馬懿上前檢查完兩個曹叡的面容,沒有發現絲毫易容術的痕迹。
“總不能當年,皇後生的是雙生子吧?”司馬懿朝着郭嘉眨眨眼睛。
“看我作甚,當年我倆又不在宮中。”郭嘉撇撇嘴。
“今早我才在整理衣服,寝宮裡不知怎地就多出一人。”小曹叡牽起司馬懿的左衣袖,“太尉太傅,我們走吧,别讓父王他們久等了。”
一聽說可以見到曹丕,曹叡也不甘示弱,抓住司馬懿的右衣袖:“我也要去!”
“怎麼說,兩個小殿下先一起帶着,回頭找子桓問問情況?”司馬懿望向郭嘉。
郭嘉也有些懵:“隻能先如此了。”
四人起身趕往宮門,卻被告知大隊已經去往獵場。事先準備好的兩匹馬不夠用,司馬懿隻好帶着三人又去宮外圍的馬場借了一匹。
曹叡見父心切,趁着身旁三人仔細挑選馬匹的功夫,直接挑好一匹,策馬奔出廄欄。
“小殿下,那匹馬還沒有完全馴化好啊!”管理馬匹的廄令發現後立刻高呼。
等司馬懿反應過來為時已晚,三人正要去追時,卻發現曹叡早已一騎絕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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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魏宮通往獵場的路,曹叡早已爛熟于心。
自打登基以來,朝堂政務與各方勢力間的明争暗鬥常讓曹叡透不過氣來。每逢心有郁結時,曹叡便會攜弓策馬前往獵場,借鮮血将所有不悅一并釋放。
馬蹄再度踏入密林深處,前方不遠處,有一大一小兩隻鹿正在林間漫步。
在曹叡的印象中,也曾有一日,曹丕帶着自己射獵,遇見過一對子母鹿。當時曹丕射殺母鹿,自己卻怎麼也不肯射殺子鹿,還被曹丕狠狠數落了一頓。
難道,自己是回到射鹿那日了?
正當曹叡思酌着,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直奔母鹿而去。
曹叡來不及多想,迅速抽出腰間石子,對着那飛來利箭就是狠狠一擋。
隻聽“當”一聲,箭矢被生生攔下墜地,而兩隻鹿早已聞聲跑遠。
“是誰這麼大膽子”
林間傳來一陣怒喝聲,震得四周樹葉簌簌作響。
漸漸,身後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曹叡記得那威嚴的聲音,卻不記得自己對生父曹丕是什麼感情。
是敬是畏,是愛是恨,或許皆有,卻又似是一團亂麻,理不清,道不明。
曹叡牽着缰繩站在原地,喉頭微哽,隻是覺得自己心裡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和父皇說,卻又在出口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來是叡兒啊。”
曹丕看清來人後,神色間不由柔緩下來。
曹叡猛然回頭,與曹丕四目對視間,馬蹄緩緩後退。
父親……
在此之前,曹叡曾無數次幻想過再次見到曹丕的場景。
是他高高在上,冷眸而視;又或是彎弓搭箭,箭尖直指自己?
可為何偏偏會是慈愛?偏偏是溫柔?
曹叡腦袋一陣發疼,轉瞬間看到曹丕朝向自己的方向緩緩舉起弓箭,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瘋狂。
對嘛,這才是自己的父親,這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帝王。
曹叡隻恨當時曹丕沒有将自己一起殺死,留自己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弓箭離弦那刻,曹叡停滞在原地。
換句話說,他已經等待許久了。
曹叡平靜合上眼眸,卻遲遲等不來落在胸前的那一箭。
忽地,背後似有細微的聲響傳來。緊接着,曹叡身下的馬兒發出一聲嘶鳴,受驚亂竄。
曹叡毫無防備,身體猛地向前傾去。
眼看自己就要滾落馬背,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掌抓住。
這還是自己第一次離曹丕如此之近。
曹叡呆呆望着眼前人,心中早已波濤翻湧。
眼前這個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那個曾經罷黜自己,親手殺死娘親的仇人。
可卻又是,血濃于水的骨肉至親。
半空中,曹叡隻感覺臂膀一緊,下一秒被曹丕緊緊抱在懷中。
而遠處的座下,是一匹擒着爪,張着口的綠眼母狼。
“叡兒,你沒事吧。”
曹叡驚魂未定,索性除卻手腕有些擦傷,其餘皆無大礙。
這時,草叢裡傳來嘤嘤嗚嗚的聲響。曹丕下馬,掰開草叢一看,隻見是窩還未睜開眼的小狼崽。
正當曹丕要抽出腰間匕首時,卻被曹叡拉住。
“父……父皇,你放了它們吧。”
母狼已死,何故還要再殺其子?
曹丕忽地一愣,将還未出鞘的利刃按回殼中。
“睿兒長大了,懂得仁愛之心道了。”曹丕用手揉揉曹叡腦袋,大笑道,“走,今天不獵了,回家。”
家?
曹叡不可置信,自己這輩子居然還能有一個家?
“可是爹爹剛才抓疼了?不哭不哭,爹爹給你揉揉。”曹丕手忙腳亂要給曹叡包紮。
爹爹……
聽到此,曹叡忽地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