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緊了怕曹叡疼，紮松了又怕掉，曹丕左右掌握不好力度，隻好帶着曹叡回到禦營。
曹丕長籲一聲，馬蹄停落。
“叡兒，下馬。”
曹叡不動。
“今日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剛回到禦營，郭照便迎了上來。
看見郭照後，曹睿眸中不由一鸷。
曹叡永遠都不會忘記，就是眼見這個女子，奪走了父王所有的愛。
換而言之，郭女王又何嘗不是殺母仇人呢？
曹叡不言不動，隻是默默注視着郭照額心的點飾——那是母後生前最喜歡的青蝶額飾!
無盡厭惡湧上心頭，曹叡正欲一把奪過母親的遺物，卻被曹丕拎住手臂。
“女王，叡兒手腕擦傷了，你替朕看看這傷口該怎麼處理？”見曹叡不動，曹丕便拎起曹叡的手遞給郭照。
曹叡想要縮回手，卻被曹丕牢牢抓住。
“唉，陛下，叡兒不過隻是擦破點皮，至于這麼緊張麼？”郭照檢查完後，口中雖嫌棄着，手上仍細心為人兒抹上藥水，“以前戰場上被箭射成篩子，都沒見你這麼緊張過。”
處理完傷口後，郭照還不忘輕輕吹幾口氣緩解曹叡的疼痛。
“叡兒和朕不一樣。”曹丕理了理曹叡淩亂的頭發。
“多好一個孩子，小心寵壞了。”郭照邊說着，邊收拾好東西，“怎麼，還不下馬？”
曹丕笑着在曹叡耳邊輕聲念叨：“叡兒今日怎麼看起來不太開心，可是許久沒出宮，想再玩一會？”
曹叡愣了幾秒，随即點頭，低應了一句。
“就知道玩，等會你母後要是來問起功課，你答不上可不許哭鼻子。”郭照往曹叡鼻子上輕點了一下。
聽聞此話，曹叡整個人僵在馬上。
娘！
娘還活着？娘現在在哪裡？
曹叡欲開口發問，可話未出口，淚水卻已奪眶而出。
“哎呀，幹娘逗你玩呢，貪哭鬼怎麼又哭啦？”郭照見狀，手忙腳亂地哄，語氣裡卻滿是寵溺與慌張。
望着郭照那手忙腳亂的模樣，曹叡心間一動，思緒瞬間飄回從前。
彼時帝後吵架，曹丕曾下令囚禁甄後，并禁止任何人看望。
當時，是郭照帶着曹叡偷偷逃出去找娘，隻為讓曹叡有機會和母親說上幾句心裡話。
不知何時，宮裡的謠言竟然能夠讓自己雙眼蒙塵。
仔細想來，母親離世後，父親常年在外，是郭女王陪伴自己度過了無數個日夜。
隻是後來，自己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了，再也不需要郭女王的庇護了。
或許是前世仇恨作祟，又或許是心底存有的幾分心虛，曹叡竟一時不敢再去看郭照。
就在這時，迎面正好跑來另一個曹叡。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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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的小曹叡快速策馬跑至三人前。
一人面上明媚如光，一人眉間陰郁似夜。
曹丕懷疑地看向懷裡曹叡。
“爹爹，兒臣這次過來，也正是要說這件事。”小曹睿趕緊拜下。
剛才感知到的溫暖頃刻間煙消雲散，曹叡看着眼前的自己，有些發抖。
“把林瑤傳過來。”曹丕翻身下馬。
“回陛下，兩位小殿下臉上都沒有易容痕迹。”林瑤恭敬拜道。
“陛下，當年皇後生的是不是雙生子?”司馬懿悄悄道。
曹丕白了司馬懿一眼，面容苦澀。
其實要分清兩人真假并不難。小殿下曹叡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長大，絕不可能會有如此混沌的眼神。
但要弄清楚另一者為何人，有何目的，可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陛下，嘉想和小公子聊聊。”郭嘉死死盯住曹叡的臉。
曹丕點頭應允。
郭嘉用口将那面黑曜石鏡子放回曹叡手中：“小殿下，借一步說話。”
雖然所經曆的一切有些荒謬，但是曹叡已經大緻摸清楚情況。
眼前這個世界與原先的世界不同。這個世界裡，父皇深愛着母後，也寵愛自己，是一位仁君；郭女王不再是父親寵妾，而是尚藥監和禦醫閣的院判；司馬懿不再是處處阻礙自己的托孤大臣，而是處處引導自己的太傅。
至于扺掌軍權的太尉，竟然是一隻叫做郭嘉的兔子。
曹叡盯着郭嘉：“你們怎麼就知道我不是？”
“縱使外表一緻，但是一個人的眼神卻是極難僞裝的，尤其是在親近之人看來。”郭嘉擰眉，“你不是曹叡，你是誰?”
“可朕就是曹叡啊。”曹叡從容一笑，語氣中帶着幾分無奈，“朕乃大魏皇帝，建安九年生于邺城，延康元年以嫡長之身受封武德侯。自黃初七年起承繼大統，西鎮祁山阻孔明六出之師，東固江防拒孫吳北窺之念；北征鮮卑斬轲比能首級，南定遼東收公孫淵故地。為革除前朝權臣之弊，朕虛置三公之位，特設中書掌機要參決……這些，還不夠證明麼？”
郭嘉聽得一愣一愣，雖不知之前曹叡在說什麼，但是設中書掌機要制衡朝野，這不是自己初定的未來改革方案麼?
“朕還知，司馬中丞家的長子司馬師，字子元；次子司馬昭，子上。”曹叡勾唇，戲谑看向司馬懿，卻見司馬懿一臉平淡。
“怎麼，朕說的不對麼？”
郭嘉瞥眼指道：“他呀，他還沒娶妻生子。”
曹叡蓦地一愣，啞然失笑：“朕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也許，朕确實不屬于這裡。”
“你從哪裡來？”
自己也曾曆經過轉生的荒唐事，郭嘉對此并不意外。
“朕從一個薄情寡恩的地方而來。”曹叡付之一笑，舉起手中石鏡，“朕的生父聽信蜚語流言，誅殺朕的母後。”
深邃的鏡面，倒映着曹叡此時尚顯青澀的臉龐。
“大千世界，萬物皆循其序。朕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母親了，久到朕都快不記得她的樣子了。朕但求能再見母親一面，等見完母親，朕便自行歸去，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
身邊的小曹叡懵懵懂懂，卻被曹叡一句“生父殺生母”而聽得淚流滿面。
“所以你是……我？”小曹叡替曹叡抹去眼角的淚。
曹叡點頭抱住小曹叡，神色一恸：“朕之前不承認，不是想搶走你的娘親。隻是，朕想念自己的母後了。”
那個世界太冰冷，我隻能來這個世界尋找溫暖。
“娘親馬上就過來了，我帶你去找娘親！”小曹叡拉起曹叡的袖口，卻見人兒巋然不動，“你為什麼不走？”
“朕……遠遠看一眼，就足夠了。”曹叡迎風望去，隻見不遠處，有簇正紅色的身影來到這片萬綠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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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隐于樹蔭之後，遠遠望去，隻見曹丕與甄宓并肩而立，手挽着手，耳鬓厮磨。
這個世界，父母兩人一定很相愛。
想到此，曹叡心中萌生出一股莫大的滿足。
忽然身邊冒出隻兔子，曹叡先是不設防一吓，後才反應過來是郭嘉。
“小殿下，送給你的。”郭嘉将一個點着彩妝，栩栩如生的甄宓人偶叼給曹叡。
曹叡垂眸，手指輕輕撫上人偶的臉頰，經年的回憶盡數湧上心頭。
“像，真像。”
“小殿下，帶回去做個念想。”郭嘉拍拍曹叡的肩膀。
“嗯！”曹叡抿唇，用力地點點頭，将人偶收于懷中，舉起那面黑曜石鏡。
這個夢已經做得太久了，等到石鏡破碎那刻，夢也該結束了。
正當曹叡要将石鏡砸在地上時，樹後忽然傳來一陣阻攔聲。
“等一下——”
曹叡和郭嘉同時擡眸，隻見小曹叡牽着甄宓的手，朝自己一路飛奔而來。
葉影婆娑，如碎金灑落，将甄宓身上的正紅長裙裁成點點斑斓。曹叡猛然擡頭，隻見母後一同往昔，清冷美豔、不可方物。
甄宓一襲紅衣，在曹叡面前蹲下，撫摸着人兒的腦袋：“孩子，我聽說你的故事了，你受苦了。”
十指緊絞，曹叡心頭忽地掠過細碎柔軟的疼。
曹叡鼻子一酸，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心心念念的娘親擁抱入懷，淚水從鼻梁悄然滑落。
“娘!”
“叡兒乖。”甄宓輕拍着曹叡的肩膀，為人兒的遭遇感到共情。
“你說，在你那個世界，你已經沒有父皇和母後了，你不留下來嗎？”小曹叡輕輕戳戳早已哭得淚流滿面的曹叡。
曹叡收拾完情緒，哽聲道：“那個時代，政局還未完全安定，大魏還需要我。”
朕還有使命未完成，不得不回去。
“别急，吃口葡萄再走。”曹丕不知從何出現，将親手剝好的葡萄塞入曹叡口中。
爹……
曹叡剛憋回去的淚珠在框裡打着轉。
“甜不甜？”曹丕笑問道。
“甜！”曹叡嚼着葡萄，努力克制自己深處的感情。
“等叡兒回去後，未來一定會是個很好很優秀的君主。”曹丕上前，摸摸腦袋。
曹叡拼命點頭，手指緊緊握着那面石鏡。
霎那間，石鏡落在地上，摔成無數碎片。
覆水難收，破鏡難圓。
此去一别，又将回到那個陰暗無比的世界。
但……
朕不悔。
曹叡仰起頭，看着面前甄宓和曹丕的殘影，淚水從鼻梁悄然滑落。
朕未來一定會成為，大魏最優秀的君王!
**
又是空無一人的式乾殿。
曹叡從冰涼的地上爬起，系好衣帶，獨步起身走至殿外。
朝着夕陽的方向，曹叡默然站着，眼神很空很遠。
剛才所經曆的事情好似一場荒唐的大夢，但懷中憑空多出的人偶卻又在告訴曹叡這不是一個夢。
遠處鐘樓的鐘聲響了三聲，将曹叡思緒拉回當下。
口裡似乎還剩下葡萄的香甜餘味。
“來人，朕今晚去昭陽殿，陪郭太後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