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沈婵失眠了。
她一閉上眼睛,巽惠棋那張清冷而又淡然的臉就會浮現在她面前,連帶着她的一颦一蹙,一舉一動,思之愈久,各種細節居然愈發清晰起來,而她越是想把這個人從腦海裡趕走,那人的背影就越發地揮之不去。
陰魂不散,簡直煩死人了!
躺在床上的沈婵在心裡悲鳴哀嚎,雙手死死抓着被子,整個人就好像鍋裡的一條鹹魚,翻來覆去烙個沒完。
不知過了多久,她瞪着眼大呼一口氣,嘩啦推被而起,出了門,足尖一點躍上了房頂。
是時月色如水,銀光匝地,院子裡幾棵高大的樹影随着清涼的夜風簌簌而動,不時拂過天邊閃閃繁星,沈婵将雙手往上一背,就勢枕了下來,欣賞這甯靜而又安詳的夜空。
星辰浩瀚,廣闊無邊,置身其中,真有一種人生如滄海一粟的奇妙感覺,再加上涼風一吹,更有一番撫慰效果,不知不覺,沈婵的内心逐漸恢複了平靜。
然而,當她望向更深邃處,更黑沉處,那星空便陡然一花,眼前竟又浮現出那人缥缈不可捉摸的身影。
她不覺以手按胸,微微喘氣。
空洞的腦子裡忽然跳出個念頭:這事兒應該和她解釋一下的。
因為很明顯,她誤會了她呀!
對于解鹭安,她很清楚,隻有師姐妹之誼,卻萬萬不可能有其她感情的!雖然不知道對方何以會産生這種想法,但這總是一個大謬不然的結論,既然是錯的,那就該糾正呀!
嗯,就是這樣。
想到這裡,她翻了個身,舒了一口氣,臉上終于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是時的她,自然不會去想,也不敢去想這“舒了一口氣”的原因,更加不會去追根究底這令她煩悶無法入睡的根由,隻秉着一種順其自然,任由一葉扁舟飄到哪兒是哪兒,近乎放棄抵抗的微妙态度。
然而,自那一口郁氣排出的刹那,心神為之一振的瞬間,她的腦子也清醒了,于是就似乎想通了什麼似的,忽然自嘲一笑:
嗨!我糊塗了,這種事跟她解釋什麼?
這樣一來,倒像是我害怕個什麼似的,事實上,我有什麼好怕的,雖然自己确然對鹭安師姐沒有那方面的情誼,但這事也犯不着跟巽小醫仙說明吧。
我和她是什麼關系,有什麼必要,用什麼立場去巴巴地解釋這件事?萬一到時候人家冷冷一句“哦,知道了,這和我有關系嗎?”沈婵啊沈婵,你豈不是自讨沒趣。
再說了,這誤會也實在無傷大雅,看巽惠棋那副淡泊超然的樣子,難道就會是那種多嘴舌,會到處散布不實消息的人?既然如此,又在擔心個什麼勁兒,完全是庸人自擾嘛!
倒不如說,這樣一來反而還讓她多了一個擋箭牌,如果就此能夠還自己一個清淨,那是再好都沒有的事了。
一念至此,嘿嘿嘿,嘻嘻嘻,傻子似的笑了起來,但是那副愁苦至深的模樣卻完全暴露了她此刻内心深處連她自己也無法察覺的真實想法,恨隻恨當場沒一面鏡子,不能把這張自欺欺人的可笑面孔照給她自己看,讓她得以在這幾聲慘淡的笑聲裡自我麻醉。
翻過身,坐起身子,她忽然歎了口氣,肘着膝,托着腮,漆黑而又明亮的眸子遠遠地望了出去,仿佛在探索什麼,詢問什麼,卻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所以,當宋今人來到這裡之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在她的印象裡,沈婵一直是個嘻嘻哈哈的樂天派,似乎從來不會有苦悶煩惱的時候,如果有,那十之八九也是在撒嬌,是在人前做戲博同情,而并非真正遇上了什麼困擾。
因此,她親見這人滿臉愁緒的樣子,神色之間大異常态,竟像是真的堕入了什麼無法解決的難題一樣,一時間,不禁好奇心大盛。
尤其是當她忽然擡手一巴掌拍死落在自己臉上吸血的蚊子之後,那隻手竟久久黏着不曾挪動,整個人就維持着拍死蚊子的那個動作,眼神茫然,猶如木雕泥塑,那一副失神落魄而至于天地不知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玩啦!
宋今人沒忍住,鼻子裡“吭哧”笑出了聲,那聲音雖然很輕,但在寂寥無人的庭院裡依然不啻平地驚雷,直接把沈婵從迷緒裡拉了出來。
“啊!宋師姑!”沈婵好似吓了一大跳:“你來了怎麼也不出個聲?”
“我也才來不久。”
沈婵很不信,因為這地方根本沒外人,宋今人剛才那偷摸摸的一聲笑顯然是沖她來的,這就說明,這人必然是在這兒看了有一會兒了。
但她也不出戳穿,輕身而下,落在她面前,淡淡地說:“宋師姑找我為的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事……”宋今人被她抓包,原本想說的話就不好直接開口了,于是拐個彎,問:“你剛才在做什麼?蹲在上頭那麼久?”
“想事情咯!”她故作一番鎮定,但發了太久的呆,顯然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所以掩飾地并不好。
“哦,不能對我說?”宋今人笑眯眯的。
沈婵心中一凜,她從未覺得宋今人的笑容這樣可怕過,略想一想,忽然有些認真地問:“師姑當年對于東天祭司,是怎樣的一番感情?”
這句話問出來,全在宋今人意料之中。
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觀其方才愁思苦悶之貌,料想這丫頭必然是春心動矣,所謂知慕少艾,這個年紀的少女,自然避免不了對于美好事物有所動心,既然她師母不在身邊,自己當然有責任給她做些引導。
“那要看你問的哪一方面。”
“嗯——”沈婵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會問這個問題,搖搖頭:“算了……”
“怎麼,你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
“好,”宋今人耐人尋味地笑了笑,“沒有就好,師姑這裡倒有一段姻緣,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
沈婵嘴角一抽,心中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果然,宋今人接着就說:“今天巽醫仙找到我,交代了我這麼一件事,她說她家惠棋已經到了擇選道侶的年紀,三門才俊多如牛毛,然而她卻偏偏看中了你,要我來問問沈婵你自己的意思是什麼,我呢,本來不好插手你的姻緣大事,但是我想惠棋是醫仙之後,以後定然要繼承醫仙的衣缽,巽醫仙的令譽天下皆聞,千百年來,不知結下多少善緣,況且她醫道高妙,可助你日後修行,你要是做了她的孫媳,自有享不盡的榮華與好處,因此這樁婚事對你來說,完全是個大大的便宜,我想你沒有理由不考慮吧。”
沈婵聽了,閉上了眼睛,一瞬間之後複又睜開,無奈地看着她:“師姑啊,這種事,您就不能幫我拒絕了嗎?”
“這是好事啊,難道你看不上惠棋?”
“我實話告訴您吧,就在剛剛不久,我和那位惠棋道友已經把這件事說開了,她對我沒那個意思,我呢,對她也隻有道友之誼,我們倆根本沒可能的嘛!這都是巽醫仙在一廂情願亂點鴛鴦譜,這裡面也沒有看得上看不上這回事。”
“惠棋說她對你沒意思?”宋今人一下子抓住了關鍵。
沈婵倒真被問得一愣,但随即堅定地點點頭:“是,是啊。”她沒有在胡說嘛,巽惠棋就是這個意思。
宋今人沉吟了一會兒,似在斟酌:“這也暫且不去管它,我想問的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你是因為惠棋對你沒意思才心灰意冷呢,還是本來就不喜歡她。”
“我不喜歡她。”沈婵幾乎立刻回答。
宋今人微微眯起眼,偏頭向她投去一個古怪的眼神,嘟囔道:“你也不像個缺心眼啊……”
“師姑幹嘛罵我……”沈婵委屈地撅起了嘴。
“你要不是缺心眼,怎麼會看不上惠棋,這可是人家想也想不來的大好機遇,祖上八輩積德也不見得積地出來的緣分,你倒好,竟然說出‘不喜歡’三個字,倒叫我十分刮目相看了!”
宋今人的“刮目相看”,當然是在陰陽怪氣,又道:“你知不知道,醫道乃是仙門第一絕技,我三門當中,大成的醫修也就是巽醫仙這麼一個,除卻她之外,天下道人,誰有資格冠上一個‘仙’字,連你師祖也要對她禮遇有加,你居然會看不上她的孫女,再想想,你要是成了她的孫媳,有一個醫仙姥姥撐腰,天下道門人士誰敢不給你三分臉色,萬一日後在修煉上遇上了瓶頸,醫修可是能直接替你疏通靈泉的,何況惠棋和你道法契合度還不低,結契雙修,于修道一途,還不青雲直上,這簡直就是送上門的天作之合嘛!”
宋今人說完頓了頓,又怕小孩子看問題膚淺,試探地問:“難道惠棋長相不合你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