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遠之不過一屆落榜窮書生,因着自己文章确實還做得不錯,又隻能靠教書才能在上京謀個立錐之地,這才大着膽子來了将軍府教書。
天知道他應下這事之前,他那些同期都是怎麼告誡他的,諸如“飛揚跋扈”、“桀骜難馴”之類的詞他都聽爛了,最令他膽寒的還是這次上了榜的一位朋友,家中有點人脈,早替他打聽好了朝中局勢,開口便對他說:“紀将軍之女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有稍不順心意者,當街打罵都是好的,至于那些不好的……唉,邵兄,當心這錢有命賺沒命花啊……”
旁人也就算了,邵遠之這位朋友将如今官員的職位名字倒背如流,甚至還能畫出一張誰家與誰家有姻親的關系圖譜來,說的話确實不得不信上幾分。
邵遠之心中原本已經打開了退堂鼓,想着自己在京中随便謀個端茶倒水的活兒也比做這生死未蔔的先生好,但奈何偏偏就是那天,他落腳客棧的小二又來催房錢,紀将軍又将報酬翻了一番,他當即便一咬牙答應了下來,之後便是再後悔也沒有用了。
今天他從客棧中出來時便如喪考妣甚至同一客棧知道他今日要去将軍府的的同期考生們看他的眼神裡也寫滿了同情,仿佛他這不是去給誰講經授業,而是去地獄赴死一般。
初見紀姑娘,見她還挺乖順,邵遠之原本松了一口氣,剛準備開始講授,卻聽一摔書,随之而來的便是紀祖宗帶着怒氣的質問,他頓時便出了一後背的冷汗,腦海中萬千思緒劃過,甚至連自己怎麼死的都想好了,擡頭朝紀淼淼扯出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笑,問道:“姑娘可有什麼不滿?”
豈料紀淼淼見他這副模樣,卻更加怒從中來,直接拿起那本《女誡》扔到了地上,聲音又大了些:“這是什麼?!”
邵遠之直接吓傻了,他出身鄉間,身邊的女性除了自家母親妹妹便是隔壁村裡剛滿五歲的小花,有哪個敢直接将書扔在地上的,愣愣答道:“女……女誡……”
他剛吐出那個“誡”字,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因為紀姑娘的表情明顯更難看了。
《女誡》?這本《女誡》哪裡得罪她了?
邵遠之越怕越慌,越慌腦子裡便越亂,幾乎已經看到了自己今日曝屍荒野的模樣,然而忽然之間,他腦子裡那根弦便接上了。
怎麼會有《女誡》,自己何時說過要授《女誡》了?
“這書……”他剛躊躇着開口,紀淼淼卻先一步打斷了他。
“女子生來卑弱,一生都隻能仰仗男子而活,順從丈夫、侍奉公婆,‘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在先生看來,世上女子便隻能,也隻該這麼活,對嗎?”
她語速極快,又越說越憤慨,聲調越激昂,每句話都像急速射出的箭簇,仿佛朝堂之上慷慨陳詞的言官一般,竟把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邵遠之也說得一時語塞。
慎兒則站在紀淼淼身後徹底聽傻了,這樣的姑娘是她從未見過的。從前姑娘即便是生氣,大多也隻是不發一語便開始打人,或者是讓紀家的打手去找對方的麻煩,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這般不平地跟誰講過道理。
她暗暗想,看來姑娘夢裡那個神仙确實教了她不少。
這邊紀淼淼卻不知衆人的心思,隻是不斷地想起自己剛剛翻開第一頁看到的那幾句話,什麼“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又什麼“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難道女子生來便低人一等不成?
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原主來。
其實京中如她一般,甚至行徑比她還要過分不知多少倍的男子有很多,卻隻因為原主是個女子,便人人都要指摘她的不是嗎?
從來到這裡之後,紀淼淼也不是沒有聽過一些人背後對她的指指點點,她隻是裝作不在意,告訴自己,舌頭長在别人身上,但心卻是她自己的,隻要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是什麼顔色的,别人如何說又有什麼所為呢?
直到今日翻開這本《女誡》,看到那幾行狗屁不通的歪理,被她埋在心中的委屈才一股腦兒湧了出來,不僅沒有減輕分毫,反而變本加厲,成了洶湧的洪水,争先恐後地想從眼眶中奪路而出。
“紀姑娘,我這裡并沒有那本書。”
直到一個有些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才堪堪澆滅了她胸中那團郁結不散的委屈。
陸暄看了看那本被她扔在地上的《女誡》,又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她,将桌上疊成一摞的書一本本拿下來,《論語》、《大學》、《禮記》、《戰國策》,卻唯獨沒有那本《女誡》。
敏銳如紀淼淼立即意識到了不對,雖說《女誡》一書本就是寫給女人看的,可這屋子裡聽學的主角是紀淼淼,陸暄充其量算個伴讀,學習的内容自然應當以她為主,焉有紀淼淼有他卻沒有的道理。
更何況,若是這邵遠之當真準備教教她什麼叫女子生來卑弱,她那把她當寶貝似的爹會不在正式講學之前檢查檢查先生教授的内容嗎,若是檢查了,又豈會放任這本原主看了大概會掀桌子的書好好地躺在這裡,他又不是不知道原主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