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來人!快來人!都來搭把手!”突然遠處傳來叫喊聲。
這幾個女尼像是很熟練一般向呼喚處奔去,尊勝也跟在她們身後。
穿過樹木遮掩,卻見一個與她們衣着打扮無二的比丘尼雙目緊閉,仰躺在湖邊,額頭上破了一個大口子,正往外冒血。
詢問尊勝的女尼動作熟練地從衣裳下擺扯下布條,将傷口纏了幾圈,另外幾個眼含擔憂地看上地上的人,過了好一會兒,那比丘尼哇哇吐了幾口水,雙眼似睜非睜,衆人這才松了口氣。
“好了,把她擡回來吧,讓你見笑了。”這幾個女尼面目雖然飽經風霜,但行止溫文,甚至稱得上優雅。
将落水的比丘尼擡上炕,關上門,那女尼才悠悠道:“不瞞你說,我确實認識你口中的韋太嫔,我們...曾是同一年進宮的。”
同一年進宮的!無子無寵者,青燈古佛,為已逝之人祈福。
這麼說來,眼前的幾位上了年紀的女尼,就是先帝嫔妃了!
可她們怎麼會是這般模樣,難道奉先寺還虐待她們嗎?縱然尊勝對去奉先寺祈福的嫔妃待遇有過心裡準備,但她得知真相後還是忍不住震驚:“那這位是...”
女尼看了眼炕上的人,緩緩吐出一口氣:“她也是,我們都曾是先帝的妃子,現在,隻不過是普通比丘尼。怎麼樣?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尊勝點了點頭,她以為雖然不如宮裡,但畢竟曾是嫔妃,應當是吃穿無虞的,哪知眼前幾人不但面色青黃,還要做勞力,最讓她在意的是,這幾人的眼神,猶如枯木,沒有半點光亮,眼皮半阖着,仿佛人生也同奉先寺的門檻被死死釘上,任人踩踏,自己也麻木了。
女尼笑了笑:“我叫慧覺,她是慧延,叫你見笑了,這樣的事我們已經習慣了,奉先寺的日子便是這樣,沒有人打罵虐待我們,隻是我們不知道該怎麼活了。慧延進宮之前,是尚書家的女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雖得了先帝寵愛,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便與我們淪落一處了。她是個心氣高的,受不了,便三番五次尋死。”
尊勝不禁問道:“那她沒有試過逃跑嗎?”
慧覺笑容未改,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逃過了,但逃不出去。寺前層層守衛,寺後連綿青山,我們的能力哪比得上那些女尼,左不過跑幾天便被捉回來,或者是被山上零星住着的山民撞見,再帶回來。人家拿我們,貓捉老鼠一般,有什麼意思。再說了,我們這樣的身份能跑去那裡,回自個家?那不是添亂嗎?”
這些人曾經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門閨秀,先帝一個人的去世,叫這麼多人都變了!尊勝有些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拿韋太妃與慧覺慧延對比,又搖搖頭,同是先帝的附屬品,有什麼好對比的。
就她自己也是老皇帝的附屬品。
慧覺說“受不了”,受不了什麼沒有直說,但尊勝仿佛意會到了,不是做不完的活,而是受不了沒有将來的将來,沒有希望的後半生。她這些年來之所以能在嘉月館撐下去,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後半生不會就這麼算了,一切還充滿希望,可要是沒了希望,那人就真的如同行屍走肉了。
先帝人死如燈滅,也将她們這些頑強的燭火吹滅了。
尊勝心中悶悶的,臨走前将頭上的金钗拔下來送給慧覺,慧覺婉拒了她:“我們住在這裡,用不上的,一應物品都有寺裡提供。這把年紀了,就是睜眼瞎,等着死罷了。”
慧覺笑得溫婉,這讓尊勝心裡更加難受,透過如今的慧覺慧延,她們的身上好像還有幾分曾經的影子,那些年華正好的,那些意氣風發的,都被身處哀境卻無能為力的自己磨滅了。
尊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門,等她站在小道盡頭時才醒神,擡頭一看,天色未變,她揉了揉眼睛竟以為過了很久,要日落西山了。
她無心追逐黃鹂,卻在路過一處偏僻佛堂時,腳步不由自已邁了進去。
佛堂隻有一點點大,裡面光線昏暗,一束光線從窗縫漏進來,正好打在了菩薩金身上。
這座菩薩像很小,像尋常人家供奉的一樣,小小一個被放在貢台上,眼前擺着幾盤瓜果,兩側燈燭跳躍,将菩薩的臉龐映得比大殿裡得更有神色。
尊勝鬼使神差,跪在沒有蒲團的堅硬地面上,睜着眼睛,空空看向貢台上的佛像,此刻身軀像籠,心如困獸,在裡面撞得頭破血流卻撞不出一線生天。
她想祈求點什麼,喉嚨啞了又啞,還是不知道要求什麼,求日子越好越好?求能誕下一男半女?求能獲得皇帝寵愛?
雙唇輕啟,卻又阖上,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灰塵,剛欲出門,卻聽到深處傳來低沉的男聲,她回頭去看,卻不慎踢到門檻,發出聲響。
佛像身後的層層帷幕裡突然傳來一聲尖刻質問,“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