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吹拂着賀硯之單薄的衣衫,但他像是感覺不到冷似的,隻埋着頭往前走。澄明的月色灑在他回房的鵝卵石路上,折射出銀白的光線。
明明隔着很遠,但他似乎能聽見後院的歡聲笑語和絲竹管弦之音,與自己周圍的清冷無人形成嚴重割裂。
賀硯之擡頭,滿天星河細碎的光盡數落入他眸中,為他暗淡的眸子增添了一點色彩。
他鬼使神差地頓住了腳下的步子,轉頭遙遙往後院的方向望過去。
從小到大,賀家這一輩僅有他一人,所有人都說他是少年英才,舉世無雙,有希望能撐起賀家的門楣。他曾一度以為自己會成為父親的驕傲,因此從不敢有絲毫懈怠,所做之事都力求完美,所行之路更是萬分謹慎,隻怕自己達不到他們所期望的模樣。
他一路高升,摘取狀元之時,尚有父母的愛護,氏族的追捧。坐在衆星捧月的位置上,人人羨煞不已,造就了他年少時心高氣傲的心氣。他一直覺得,隻要不是自己行差踏錯,一生皆可順遂如意。
直到母親的病逝,父親迫不及待地去接回自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賀硯之方才真正看清自己敬重十幾年的父親,他真正的嘴臉。
這些年來他所看到的,不過是他親手為母親織就的一場騙局。
他貪圖母親母家的權勢,又割舍不下青梅竹馬的外室。他假裝愛慕,違心求娶,憑借母親功成名就,像戲子一樣為她演上一出長達二十年的恩愛好戲。在這場戲因為母親的逝去落下帷幕時,他便迫不及待地撕下面具。
如果不是他那個外室早逝,恐怕如今賀家主母的位置上也該坐上人了。
賀硯之腳步開始不受控制地朝後院的方向挪動。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麼,為什麼要朝着他厭惡的人所在的位置去。隻是心裡壓抑的聲音仿佛在告訴他,他不該漠視所有的一切,裝作若無其事地從這件事中抽身。
該面對的他始終不能徹底躲避開,同樣的,明明做錯了事的人,也不該依舊心安理得,毫不在意地活着。
賀硯之神色空茫的遊蕩到後院的正屋附近,明亮的如晝燈光刺的他意識清醒了幾分。他停住腳步,身形隐匿在一處光線照不到的陰暗處,遠遠地看着。
後院裡燈火通明,托着餐食酒具的丫鬟下人來來往往,步伐急促。正屋裡傳出的歡聲笑語接連不斷,衆人的身影映着燭火落在窗上,刺的他眼睛生疼。
屋中傳來他們相互阿谀奉承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地落入賀硯之耳中。
“這二公子一看就是人中龍鳳,若是教導有方,怕是和您家大公子也不遑多讓。賀大人果然是老來得福啊!”座下有人誇贊道。
主位的人聽了他的話頓時眉開眼笑,卻也不忘謙虛一番:“哈哈,諸位說笑了!犬子尚且年輕,以後還要多多仰仗各位大人提點!”
“賀大人,今日怎麼未曾見您家大公子?”
有人忽然問了一句,卻不料他話音剛落,主位的人便面色一沉,周圍的氣氛瞬間凝固下來。
他語氣憤怒中夾雜着一絲厭惡:“那個逆子!如今是翅膀硬了,連老夫想見他一面都難如登天!”
“賀大人切莫這麼說!”其中有人開口勸道:“大公子那是年輕有為,同輩中有幾個能相提并論?忙點也正常!”
“是啊!”其餘人見狀,開始接着奉承起來:“您現在有二公子侍奉膝下,大公子又仕途得意,可光耀門楣,簡直就是坐享天倫之樂!”
“哈哈哈……”
他一聽,又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屋中跟着傳出此起彼伏的笑聲,無論是假意還是真心,在這一刻,對于多出的私生子,所有人都是恭賀。似乎沒有人能想起已逝之人,即使真的想起,也不過是一笑而過。唯有賀硯之一人呆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的手緩緩探至腰間的匕首手柄上,暗自用力握緊。
他開始逐漸朝正屋靠近。
在走到門口時,一名老者伸手攔住了他。
“公子!您怎麼來了?”說話的是一直跟在他父親身邊數年的老管家。
他見到賀硯之明顯有些驚訝。
“陳叔。”賀硯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平靜開口:“是父親讓我過來的。”
聽他一開口,陳叔就知道絕不單單是這一個原因。
這麼些年,他算是看着大公子長大的,再清楚不過他的性子。即使他知道大人這件事做得對不起夫人和公子,可他隻是個下人,哪裡能置喙主人家的做法。
他沉沉歎出一口氣:“公子啊,你要是不想看見,就别難為自己,還是回去吧!”
畢竟眼不見心為靜。
賀硯之搖了搖頭,語氣透着一股執拗:“陳叔,讓我進去吧,逃避不是辦法,無論什麼事最終都應該有個交代!”
他知道面前的人是為他好,可他不甘心。在得到自己應得的答案之前,他不會就稀裡糊塗地算了。
裡面的人似乎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一道雄渾有力的聲音傳出。
“陳原,是硯之來了嗎?”
他話落,陳原沒出聲,賀硯之眸光微沉,伸手推開了緊閉的屋門。
“父親!”他看都沒看端坐在高位上的人,隻低頭喚了一聲。
賀代辛目光冷冽的垂眸俯視他,開口語氣盡數責問:“逆子!今日明知我要為你二弟設接風宴,你為何遲遲不歸家!”
“你讓我回來一趟,我做到了,但至于接風宴……”賀硯之擡眸瞥他一眼,神色間帶着嘲諷:“敢問父親,此事與我有何關系?”
“你……”
賀代辛第一次見到敢頂撞他的賀硯之,神色有些怔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逆子!你娘教你的,就是讓你這樣跟我說話嗎?”他回過神後,眼中含着怒氣,伸手指向坐在他身側一旁,神色恹恹正在埋頭吃東西的方晝:“他是你親弟弟,你難道不該回來見一下嗎?”
他話落,方晝從滿桌點心中擡起頭,偷偷掃視一圈,發現所有人都正盯着他看。
方晝:不是?好端端的為什麼專門把他揪出來放在台面上?這老頭真嫌他的身份不夠丢人和尴尬嗎?吃個飯也不能好好吃了?
他不動聲色地擦了擦嘴角的點心渣子,而後低下頭,縮起脖子,幾乎想把自己整個人都鑽到地縫裡。
賀硯之的視線從他身上掃過,并未多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