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流逝的速度十分失真,春去秋來,冬夏更替,每隔半月,就有厚厚一疊家書被信鴿從嶺南帶至竹舍,偶爾有幾封信紙上,附着用米糊粘住的荔枝殼,清香撲鼻;還有時,靜兒看完信,便從屋内取出錢袋,裝好,綁在信鴿腿上,然後摸摸它的腦袋,看它飛遠去。
家書紛至沓來,但宋升已經兩年沒有歸家。
再後來,家書也變成了從半個月一疊,但半年三封,再到最後的一年一封。
靜兒白日做海女,晚上做主婦,她性格格外安靜,幾乎沒有什麼能唠家常的朋友,于是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閑坐在門口那穿插着許多茉莉花的藤椅上晃晃悠悠,一直等着宋升回來。
再普通不過的一天,靜兒正在屋内,隻聽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她頓時回頭,眼前便出現了許久未見的自家夫婿。
這一看,足讓她愣在了原地。
短短兩年,宋升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皲裂黑黃,形銷骨立,額頭上平添一道刀疤,讓他整個人顯得格外陰鸷,從白面書生變得匪氣四溢。
隻見到靜兒的一眼,宋升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噗通”一下,雙膝跪在了靜兒面前,痛苦道:“靜兒!我對不起你啊!”
靜兒趕忙将他扶起來,宋升大哭過一場,萬念俱灰,此刻坐在椅子上,隻憤恨地抱住自己的頭,随後将這兩年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原來,劉伯說帶他去“發财”的貨,竟是一批赫然躺在諸仙家禁令上的禁藥,通過數次周轉、僞裝,再偷偷流入民間,賺取差價,牟取暴利。
宋升聲淚俱下,說他本能地覺得不對勁,想要離開,但劉伯卻說說這行當在當地流傳了幾十年,從來沒有人被查過,劉伯還給他細細計算了一下其中豐厚的獲利,這一下剛好踩中宋升的僥幸心理,鬼迷心竅的他懷着不安與期待,上了這條賊船。
誰知貨物剛至港口,就有一仙家列隊,剛好查到了他們的貨船,一瞬間,全船的人都被捉進了典獄。劉伯是主犯,被仙家帶走,杳無音訊;而宋升因還沒來得及下手,沒留下實質性證據,裝作一問三不知,這才僥幸逃脫,但身上的所有錢财都被搜刮走,一路乞讨,跛回了家。
“我對不起你啊!”宋升說完,眼淚又是止不住,“那麼多錢、那麼多錢......”
靜兒面色卻是十分平靜,摸了摸宋升,道:“宋郎,沒事的,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就好了。”
宋升緊緊抱住了她,再說不出一句話。
自那以後,靜兒的漁女工作便愈加繁重起來,她年輕力壯,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同樣的時間,成果總是能比别人多一倍。沙灘上,一群海女正在處理海膽,看她提着東西上來,笑眯眯地圍住她:“靜兒,你今天又弄了這麼多!”
靜兒像是有些無所适從,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我叫什麼名字呀?我昨天才給你說過的噢!”一位年輕海女俏皮道。
“哎呀,她記性不太好,你别為難她,拿她說笑。”另一位海女反駁道。
“說起來,好久不見你丈夫了,他從嶺南回來,就一直在家裡不出來?”一個海女道。
靜兒遲疑了一下:“是。”
“诶喲,這可不行!一個大男人家,隻靠女人養,還靠不靠得住啦!”
“你們是夫妻,當然要一起努力才行啊!”
“就是啊!以前不還挺好的嗎?怎麼一回來人懶了那麼多......”
“聽說,他在嶺南被......”
海女們你一言我一句,意識到在當事人面前嚼舌根實在是太沒禮貌,于是立刻止住了話頭。一位年長的海女拉住靜兒的手,語重心長道:“家是兩個人的家,你得讓宋升他多幫襯着點。雖說我們女的養家能做得很好,但你不要讓你自己太累,都沒個能依靠的人,還嫁給他幹嘛。”
靜兒一言不發地聽着,看着面前這位年長海女慈祥的臉色,恍惚地看着她。
傍晚,回到家中,靜兒隻發現家中多了幾個陌生面孔,宋升臉上是難得一見的笑容,難得掃清平日陰霾,一臉陽光道:“靜兒,這是我新認識的兄弟,他們是雲遊四方的術士,特别厲害。”
那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給靜兒打招呼,宋升也融入進去,給他們每位都斟上了酒。
眼前的熱鬧把她隔絕在外,她在原地靜默了一會兒,轉身便進了廚房。
她正在收拾碗筷,吃完飯就一直與最近認識的幾個江湖術士朋友的宋升突然走過來,狀似随意地說:“今天,你跟那些海女聊了什麼?”
靜兒沒料到他會這麼問,平淡道:“我不記得了。”
宋升眼神中滑過一絲不耐煩,無奈道:“你記性真的好差。”
靜兒應下:“我也不知為何。”
“罷了,你永遠記得我就行。”宋升面色恢複如初,勾着唇角對靜兒笑道,說着就要去抱她。
猶豫之下,靜兒将手抵在他胸前,斟酌道:“宋郎。”
“嗯?”
“你有沒有想過,要出去謀生。”
宋升面上溫度驟降,道:“你什麼意思?”
靜兒一愣:“什麼,什麼意思?”
“他們看不起我,連你也看不起我?!”宋升突然語氣激昂,莫名其妙地發作了,“我沒去謀生嗎?我在嶺南那麼辛苦你看不見嗎?”
“我的意思是,你每天待在家中,會......”
她的語速不急不緩,但宋升明顯怒上心頭,打斷了她:“你嫌我拖你後腿?嫌我給你增加負擔?我告訴你,你沒我你什麼都不是!”
靜兒一向平穩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很是不可思議道:“你在說什麼?”
聽見她的聲音,宋升又突然如一盆冷水澆頭,冷靜下來,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他緊接着道:“我那幾個兄弟,說要帶着我一起去做生意。但是你放心!這次就在本地,也絕對的正規的事情,不會再出現那樣的情況了。”
“方才,是我情緒太激動,是我說錯了話......你打我吧!你打我吧靜兒!”宋升抓住她的手,想往自己臉上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