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那小孩瞬間拔腿就跑,徐溪山反應過來時,直接已經沖出好幾米遠,眼看就要跑出這個小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徐溪山“嘿”了兩聲,立馬趕上。就算小孩身體再靈活,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那速度還是不值一提,徐溪山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小孩的衣領扒住了。
那孩子約莫六七歲的長相,皮膚髒兮兮的,渾身上下沒幾塊布料是完整的,髒兮兮的小臉上挂着兩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被抓了個現行,正怯生生地看着徐溪山,但他害怕歸害怕,那死命抱着徐溪山包裹的手卻是一點沒松。
徐溪山被他這副不知道是孬還是勇的模樣氣笑了:“說說,為什麼偷東西?你家大人呢?都不管你的?”
小孩不吭聲。
徐溪山看他那樣子,猜他是不是怕自己去給家人告狀,他着實不想為難一個小孩,尤其是一看就活得有些饑一頓飽一頓的小孩。于是他道:“你把包還給我,我可以不告訴你家人。”
小孩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正待徐溪山以為他要開口認錯的時候,突然,肚子上傳來一陣劇痛,下一秒,他手一松,那小孩瞬間脫身,頭都沒回,一溜煙跑了。
徐溪山暗罵一聲,這是什麼世道,偷了東西膽子居然還這麼大!還敢動腳踢人!
那一踹簡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踹得徐溪山半天沒緩過來,撩起衣服一看,果然紅了一大片。徐溪山怒道:“你給我站住!”
一大一小就這麼在這條巷子裡開始“巷戰”,那小孩身闆雖小,但是跑起來卻十分之快,就在小巷即将到頭,眼前一片峰回路轉之勢,小孩馬上就要拐彎逃脫之時,“啪嗒”一聲——
地面濕滑,小孩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啃屎。
下一秒他就被徐溪山提溜起來:“還敢踹人!你家裡人怎麼教育你的!”
這下小孩終于不是最開始那副沉默寡言樣了,他皺巴着個臉,開始胡亂地在空中蹬腿,還不時發出一些混亂的怪叫,徐溪山忙把他提遠一些,生怕誤傷到自己。
徐溪山被這熊孩子的吵鬧聲哭得心煩,沒好氣道:“哭,繼續哭,你到時候去你家長面前也這麼撒潑打滾,聽到沒!”
小孩哭得更大聲了,徐溪山伸手去拿他死死握在手裡的包裹,但是那孩子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一個瘦猴手上居然有如人猿一般的力量,徐溪山扯了好半天居然都沒扯過來。
與此同時,徐溪山感覺自己去拿包裹的手有些濕潤,他本能地認為是包裹裡面什麼東西漏水了,但很快反應過來,包裹裡隻有幹糧和錢袋,哪有什麼水,但那濕潤的觸感又是真實的。
于是徐溪山一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再一看,那小孩握着包裹的手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摔倒的時候在地上擦的,那雙血手還在汩汩流血,把包裹浸得通紅。
徐溪山皺着眉頭松開包裹,轉而握住小孩的手,避開傷口的同時,用力把他緊握的十指掰開。
隻一眼,徐溪山就覺得觸目驚心。這完全不是一個小孩該有的手,它絲毫不光滑,相反,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刻的還是打出來的傷痕,新舊交疊,由于剛剛摔倒,他的手被磨秃了一層皮,甚至清晰可見底下的血管,很多才好沒多久但又開裂的傷口正不斷湧出血液,染紅了整個手掌,還滲進了指甲縫裡,紅的水黑的泥混在一起,十分混亂。
小孩哭嚷着想把手抽回來,但是徐溪山沒松,隻問他:“你這、這是怎麼回事?”
徐溪山重新審視了一遍面前的人,這才發現不僅是他的手掌是如此模樣,連他裸露在外的肩膀、背部、小腿、腳背......都是這些密集的紅色傷口,剛剛一摔,又在流血。而這些總不可能是小孩子自己摔的,或者自己打的。
徐溪山眉頭皺得更深了,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一聽到回家,一直隻哇哇瞎哭的小孩終于說話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徐溪山無奈道:“你這都血流成河了還不回去,我不告訴你家人你偷東西行了吧?别開玩笑了,天都快黑了,你這麼一個小孩還不回家你要幹嘛去?”
那小孩仍是用力地反抗着,無論徐溪山怎麼說,口都說幹了,小孩就是倔得要命,一點都聽不進去。
無奈之下,徐溪山從包裡掏出一個藥囊,倒出點草藥,不顧小孩的反抗,直接就往他的傷口上撒去,徐溪山提前看過,那些都是不刺激的草藥,不會有什麼刺痛的感覺。徐溪山道:“不回去就不回去,這些都是止血化瘀的藥材,你自己注意點,不要弄掉了。”
他話音未落,小孩手一抖,藥草就全掉下來了,隻有零星一點還黏在傷口上。
徐溪山:......
小孩似乎也很意外,安靜下來,愣愣看着那些掉在地上的草藥,有些不知所措地說:“我、我不是故意的,有點癢......”
徐溪山本想一走了之,懶得再管這麼不聽話的小孩,畢竟這種皮孩子一般對這一片區哪裡有小路哪裡有近道都可以說是非常了解,應該不至于跑丢。但是看着他一雙黑色的眼睛瞪得溜圓,裡面還有掩藏不住的惶恐,怯生生地盯着自己,徐溪山又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了。
算了,跟一小孩較什麼勁。
徐溪山把藥囊遞給他:“那你自己弄吧,别再弄灑了。”
說罷,他把包裹奪過來,一把扔在肩上,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小巷外突然傳出一絲輕柔的女聲,那聲音不大,但徐溪山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像是就在他背後喊出來似的。
徐溪山聞聲轉頭,果然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慢慢走在街上,經過了巷口,她衣着樸素,手裡還杵着一根拐杖,但是細細看來,腿腳似乎并無毛病,隻是再看向她的臉,便能看出端倪。
這是一個瞎子。
她一邊走一邊喊:“豆子,豆子,你在哪兒?”
一直站在徐溪山旁邊的小孩突然抽動了一下,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徐溪山的眼睛。他福至心靈地輕輕喊了一聲:“豆子?”
果然,小孩反應更明顯了,擡眼很是害怕地看着他。
徐溪山正想問是不是你家大人來了,但是那女子突然轉過頭來,直勾勾“盯着”這裡,她眼睛與正常人無意,但若是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出她的眼神雖然投向這邊,但是并未聚焦,隻是空洞地“看”向這裡。
她道:“豆子?你看到我家豆子了嗎?”
徐溪山咂舌,她的聽力居然這麼好,這麼一點動靜都能聽出來。
徐溪山正想答是,但是還沒等他開口,豆子就一股腦跑過去,張開手想要抱住她,但是不知是不是顧慮自己渾身上下髒兮兮的,還有血迹,便隻是站在她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句“苗苗姐姐”。
苗苗擡起手,摸索着把手放在豆子頭頂上,輕輕揉了揉,柔聲道:“你今天又跑哪裡去了,我一醒過來你就不在家了。”
豆子道:“我、我就是出來玩了一圈。”
苗苗沉下聲:“可不能再亂跑了,最近城裡有多亂,你不是不知道,我們要好好在家裡呆着。”
豆子隻乖巧地點點頭,道:“好。”
苗苗輕輕一笑,朝徐溪山這邊“看來”,道:“這位公子,謝謝你幫我看着豆子。”
徐溪山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擺擺手,但是又想起對方看不見,于是開口道:“沒有,就是剛好碰見了這個小孩。”
苗苗朝他微微點頭,算是道了謝,思索片刻,又繼續道:“公子,馬上天黑了,你還是早些回家吧。”
徐溪山問:“姑娘,實不相瞞,我今天第一次到建康城,你方才說的城裡不太平,是怎麼回事啊?”
苗苗明顯遲疑一瞬,斟酌片刻,猶豫開口道:“不知公子可知‘夜行鬼’?”
徐溪山搖頭:“不知。”
苗苗輕聲道:“那是一種在夜間活動,聽說專吃年輕人和幼童的妖。驚蟄以來,夜行鬼在東海一帶肆意妄為,所行之處民不聊生,還有傳言說,它們正逐漸往西而來。”
徐溪山道:“可那隻是傳言。”
苗苗點頭:“對,是傳言,但是駐紮城内的沈氏讓建康城的百姓酉時之後便閉門而息,有任何聲音都不要出門。”
她停頓片刻,繼續道:“既然沈氏都那麼說了,那總歸應該都是真的。”
徐溪山沉默片刻,便道:“原來如此,那便多謝姑娘告知了。”
苗苗答:“不必,我該謝謝公子才是。”
徐溪山與姐弟倆就此别過,但剛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的苗苗突然大叫了一聲:“你怎麼滿手都是血!”
徐溪山驚訝轉身,就看見苗苗慌亂地把拐杖丢在一邊,摸索着豆子的腦袋、脖子、肩膀......而豆子明顯有些不知所措,慌亂地抗拒着:“姐姐,沒事,我自己、自己不小心摔了。”
苗苗提高聲音:“這衣服是我前幾天才給你縫過的,今天就變成了這樣,是不是臨街那幾個小孩又欺負你了!”
豆子不吭聲,而苗苗沒有聽見回答,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氣極,胸腔不住地起伏。
原來是苗苗去牽豆子的手,但是那些傷痕和血迹并未被處理幹淨,而豆子也一時沒有想起這一切,上手一摸,便什麼都摸出來了。
苗苗咽不下這口氣,道:“我們、我們先回家,把你的傷口處理好,明天姐姐一定過去找他們的家的人給你個說法!”
說罷,她拉起豆子就走,與剛才的方向有所不同。沒走幾步,豆子問:“姐姐,我們去醫館嗎?”
苗苗把拐杖杵得咚咚咚的,絲毫不掩飾她的怒氣:“嗯,我們去醫館。”
豆子斟酌一下,小聲道:“可是我們沒有錢。”
苗苗停住了。
半晌,她沉默着蹲下身,把豆豆抱進了懷裡,語帶愧疚道:“......醫館的人認識我們,總會有辦法的。”
豆子隻道:“姐姐,你又要去賒賬了嗎?”
他低聲道:“我不想去賒賬了,我想能直接全部付完。每次拖了錢,大胖他們都笑我。”停頓片刻,他又開口,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誰:“為什麼我們沒有錢呢?”
童言無忌,但是有時候是最傷人的刀。徐溪山默默在心裡把豆子之前的所作所為都聯系起來,一個小孩為了不賒賬,進而跑過來搶劫、偷竊,徐溪山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沒有立場,也不知如何說。
苗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低着頭,徐溪山也看不出她的神色。半晌,徐溪山上前叫住了她:“苗苗姑娘。”
苗苗擡頭,面上是明顯的驚訝道:“公子,你、你還沒走?”
徐溪山道:“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豆子看看。我略懂一些醫術。”
見苗苗有明顯的猶豫之色,徐溪山緊接着自報了家門,然而苗苗一個年輕又臉盲的女子,貿然相信一個陌生的男人,還是太過唐突和危險了。徐溪山猜到她在猶豫這個點,于是又提到:“就在這附近看也行,我身上還備着些草藥,隻是需要一些幹淨的水。”
苗苗卻突然搖頭,有些羞愧道:“不,不,在這裡終歸還是不方便,你會很麻煩,況且馬上天黑了,在外面終歸沒有在家裡安全。我不是懷疑你,徐公子,你、你聽聲音,不像是壞人。”她臉色微微有些發紅,透出些窘迫的神色,“隻是,隻是家中實在是......簡陋不堪......我是在怕,招待不周。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請跟我來吧。”
徐溪山應聲跟上,一路上,令徐溪山覺得有些好笑的是,豆子一直在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仰頭看他,似乎是很不好意思,徐溪山頗覺好笑,也沒拆穿他。三個人便沉默地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來到了一座柴院面前。
苗苗推開門扉,側身讓過:“徐公子,請進。”
一踏進去,徐溪山就皺起了眉頭。通過姐弟倆的穿衣打扮,他能預料到他們的生活應是很窘迫,但眼前破爛又風雨飄搖的茅草屋,着實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如果是在這種屋子裡抵禦夜行鬼,隻怕夜行鬼招呼都不打,大搖大擺就進來了。
三人進了堂屋,那是一間隻有兩架床和一張桌子的,并不寬敞的空間,角落裡擺着一架收起的簾子,充當是房間的分隔。豆子給徐溪山端來一個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四角矮闆凳,令徐溪山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為這種凳子坐上去會搖搖欲墜,但是卻意外堅固,支撐他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也綽綽有餘。
苗苗給他倒了碗熱水,道:“徐公子,家裡沒有什麼多餘的瓜果吃食能拿來招待,真是不好意思。”
徐溪山立刻回答:“不會。這房子坐北朝南,風水還不錯。”
苗苗笑了笑,擡手把豆子招呼過來:“那,徐公子,麻煩你給我弟弟看看傷了。”
徐溪山撩起豆子的衣衫,上面全是些斑駁的傷痕,新舊交疊,他擡眼看了眼豆子,豆子心虛地移開目光,他幾乎看傷痕就能猜出來,這小孩長到這麼大,身闆卻比同齡人小了幾乎一圈,肯定沒少挨欺負。
他擦幹淨豆子身上的血痕,道:“敷藥了,這幾種可能有點刺激,稍微忍忍。”
豆子沒答話,隻僅僅攥着姐姐的手,徐溪山摘出幾味草藥,輕輕按上去,果不其然立即聽見了豆子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但是他一聲痛都沒喊出來。
苗苗耳朵很靈,聽見弟弟的吸氣聲,心疼道:“下次誰欺負你,你要還回去,不能忍氣吞聲,知道嗎?”
豆子沉默地看着徐溪山給自己敷草藥的手,半晌,小聲道:“姐姐。”
“嗯?”
“其實我真的打得過他們。”
苗苗似乎是笑了一下:“當然,你那麼厲害,成天上房揭瓦上樹淘鳥的,沒人比你更靈活。”
豆子輕聲道:“但是打了他們,我們要賠錢。”他又接上:“如果打傷了,我們還要賠他們看大夫的錢。”
苗苗手一緊,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徐溪山默默聽着這一切,抿了抿嘴,他把頭低得更深一些,斂去臉上的神色。
屋内一時沒有人再說話,落針可聞。
徐溪山處理完最後一個傷口,輕輕吹了吹,道:“好了。”
苗苗摸了摸傷口周圍,又嗅了嗅空氣中的草藥香,面上挂上一絲真心的笑容:“謝謝,謝謝徐公子。”
徐溪山道:“注意三天内不要沾水,洗澡用毛巾擦一下就行。”徐溪山端詳片刻自己處理好的“傑作”,頗為滿意,又看見豆子隐忍半天的神色,笑道:“想感謝我直說。”
豆子瞬間漲紅了臉,半天憋出個“謝謝”。
苗苗安靜了一會兒,道:“徐公子,你稍等,我,我去拿錢。”
“诶,等等。”徐溪山連忙起身拉住他的袖子,“不用,我不用錢。”
“可是看病給錢,天經地義。”苗苗道,“就算,就算我們家有賒賬,但是每一筆我都是還清了的,從沒有拖欠過半分!”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坐,别激動。”徐溪山拉着她又坐下,“我這人是不太一樣的大夫,我治病看人不收錢,如果你實在是想給點什麼報酬......”
苗苗豎起耳朵:“什麼?”
徐溪山摸了摸肚子:“你們家有餅嗎?饅頭也行。”
他方才摸袋子,才發現裡面存的幹糧全沒了,眼看夜色将近,這建康城的主街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徐溪山此刻餓得前胸貼後背,隻想吃點東西。
苗苗立馬答:“有!有的!徐公子你稍等,我馬上去給你熱熱。”
說着,她就杵着拐杖踢踢踏踏快步走近廚房去了。
屋内就隻剩下了徐溪山和豆子兩個人。
豆子似乎想逃,徐溪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道:“聊聊?”
豆子瑟縮一下,抱住了頭。
徐溪山失笑:“看你那慫樣,搶我包,還有給你姐說你能打過别人的時候不挺威風嗎,怎麼這個時候跟個烏龜卵蛋一樣。”
豆子悶聲道:“我打不過你。”
“......誰說跟你打了,我看起來是愛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嗎?坐坐坐。”徐溪山道。
豆子惴惴不安地坐在矮腳闆凳上,忐忑地看着徐溪山,好半天憋出一句:“對不起,我不該搶你東西,更不應該踢你。”
“嗯,看來你還沒缺心眼到不知道該對我說什麼的地步。”徐溪山道,轉手從包裡掏出錢袋,在豆子震驚的眼光中,一點一點地掏出銀子和銅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