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鹿走進陸綏的院子之前,先在心裡猜了一下他在幹什麼。無非是做文章,喝藥,發呆,都不夠做一個六面骰。
陸綏美則美矣,和陸佑比起來确實活力不足,略顯單調。
但是元鹿并不會對這兩種性格做出高下的評判,在她眼中僅是特點而非優劣。一個蓮花燒鴨一個銀絲釀蟹,喜歡吃哪個都看心情,難道還要說鴨子和螃蟹不好嗎?
她背着手走進去,腳步還是那麼輕快。
陸綏的院子裡伺候的人并不比陸佑少,因為他身子弱,能調度的人隻會更多。但他的住處卻總是靜悄悄的,不見什麼人影。元鹿還有點納悶,難道入職陸綏院裡的條件是學會隐身術嗎?
他院子裡有一棵很大的槐樹,天氣漸暖了,花苞也一串一串打下來。元鹿遊弋的目光被槐花吸引,順着往上望去,才蓦然對上了那人投注來的視線。
原來陸綏坐在二樓窗口,已經靜靜望了她不知多久了。
元鹿展顔一笑,雙手攏在唇邊喊道:
“陸綏———!”
她噔噔上樓的腳步聲裝點了整個竹樓,也沒看到少男猝然移開視線,燒得發紅的耳畔。
上了樓,才看到陸綏面前的案上擺着筆墨,旁邊擱着一碗黑漆漆的藥汁。
看吧,她說什麼來着,陸綏能做的三件事:寫文章、喝藥、發呆,這不全占了。
隻是他面前的紙潔白如雪,一字未動。
元鹿在八卦中可是知道這位少年才子文思超逸的清名,在外面落筆千言的人,現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分心想什麼呢?
元鹿留心觀察着他的桌案,很快發現了蹊跷,那張紙很大鋪開,隐約透出底下的形狀,好像遮掩着什麼。
趁他不備,元鹿伸手撤下了那張紙。她一句話讓陸綏破防的技能已經進化,現在一句話不說,一個舉動就讓陸綏慌得站起來,臉漲的通紅死死按着她的手,怒道:
“你做什麼!”
然而遲了,魏元鹿已經看到了底下的那幅畫——
“嗨。”她失望地坐回去,平平無奇一副風景畫嘛,也不知道在藏什麼。
陸綏還是長身體的時候,身子骨愈發瘦伶伶的,在寬大的素袍中晃蕩。聲音由于變聲有點低啞:“魏元鹿!”
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往年他生氣罵人一套一套的,現在隻會喊她的名字了。
毫無攻擊力呀。
陸綏的目光移到那幅畫上,畫的正是從二樓望下去的院落之景。本是淡杏淺灰的朦胧,上面卻滴入了一點濃豔的綠色。
在他望見的景色裡,她恰恰好是闖進來最為點睛的一筆。
而那一身綠衫的少女還在托腮笑他:
“有本事叫姐姐。”
陸綏别過頭,抿唇不語。
他脖子紅紅的,元鹿目光落在那碗藥上,手背觸碗試了試溫度,問道:
“這是什麼藥?你又起桃花疹了麼?”
陸綏的身體是真的弱,日常容易過敏,上次落水(就是元鹿一二三跳之後他傻乎乎跟着也跳了那回)還發了高燒,每年換季都有小病,春天就容易起紅紅的疹子。元鹿見過一回,才知道那疹子很疼。
她沒說什麼,但陸綏不願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個怕藥苦就不喝的孩子。陸綏平日不喜身邊人催促,那碗藥他擱在一旁是準備不那麼燙了便喝的,隻是一時畫畫入了神。他心裡又怨起來,為什麼偏偏被元鹿撞見?
他奪過藥碗一飲而盡,拭去唇邊殘汁,悶聲咳了兩下。
“看你喝那麼急幹嘛,又嗆到了吧。”
陸綏一向最讨厭她這樣故作說教的語氣,好像是自己的長姐一般,分明他會好好照顧自己,那個常常跳脫孩子氣的人是她。陸綏恨不得自己立刻長高到比兄長還要高,他夜裡會做骨頭斷了又接上的夢,醒來渴盼自己真的再長一截骨頭。
他擡眸道:“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玩呀。”元鹿輕松答。
融融日光從窗邊簾席透過來,曬得元鹿很舒服,卻讓陸綏眯了眯眼。他一向是不耐日光的。
他的手指在袖中揪了一下布料,忽然又道:
“你身上有二兄房裡的花的味道。”
元鹿沒想到陸綏狗鼻子那麼靈,哦不,蛇鼻子。她無所謂道:“來之前去找了二哥哥玩。”
這句話倒讓陸綏别扭上了,少男淡淡說:“原來你是為了他。”
“為了誰,不能為了我自己嗎?來找二哥哥之前我還去聽了戲,聽戲之前我還去吃了茶……難道都要一個個為過來?”
陸綏知道自己辯不過她,無關口才。他又啞着聲音道:“我并沒這意思。”
上次見面,陸綏還送了香囊給元鹿,這次來她沒戴在身上。陸綏有心想問一句,又思及她在二兄房裡不知道待了多久、做了什麼,自己的香囊若真是帶着,難免也會沾染上那樣的花香,索性不問。
元鹿可不知道他這麼忽起忽落的情緒所從何來,也不管他。她自顧自湊過來看他的脖子,陸綏雖然渾身僵硬卻沒避開,元鹿心裡暗自感慨,被終于養熟了一點點。
她的手輕輕撫在陸綏肩上,問:“疼麼?”
陸綏知道元鹿在關心自己的病,但并沒有很高興,眉毛落下去搖了搖頭。